陈基德呀,我曾记得
——怀念亡友陈基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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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〡卢偓
也许是年事的增高,对暮年黄金段的珍惜,这次我一反常态,主动参加了母校南京一中的110周年的庆典活动,参加了校友合唱团关于此主题的后期排练和庆典会演出。我很开心,因为见到了许多40年前的老朋友。
没想到我在合唱团里见到了插友知青舒景文的妹妹舒耀文,我几乎不认识她了,她说她在我和徐红的插队屋里曾住过一宿。我还见到了当年知青阿庆嫂的扮演者金毅。1970年前后全国普及样板戏,我们大队一批知青齐心合力排演了《沙家浜》全剧。我跟着会拉胡琴的胡志刚学唱了两天,然后排练,再然后头上洒些痱子粉,稀里糊涂就上台做了几个月的沙奶奶。前后演了十几场,与金毅应该很熟,只是几十年下来,当时的人事早已淡忘。我还见到了自称曾和我班某男生从夏集路过我们的插队屋,并在我们那里吃了一餐中饭的王锦;我在合唱团里还见到了我的童年密友陈基德的知心好友蔡继军,还见到插队时的单锦浦、彭卫平等其他故人。有一些人虽无私交,但一看就知道是老一中某年级的同学。几十年之后老同学、老朋友相逢在母校校庆的时刻,老话新话说不完,又亲切又温馨,内心充满了甜蜜快乐的滋味。
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庆典的第二天,陈基德的妹妹陈基来,即来子,发给我微信加好友的邀请,她是从王锦那里得到我的手机号的,顿时一股热浪涌上我的心头。来子比她大姐陈基德整整小10岁,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昨天我们见了面,边吃饭边谈心,谈到陈基德的得病和治病的全过程,谈到她的不幸去世的相关细节,还谈到她身后的一些家庭琐事。尽管是五年前的往事,来子讲述的时候,好像一切都发生在昨天。她一次又一次泪流满面,就连那只已哭瞎了的右眼,也还在流泪。我心里也不断泛起阵阵的酸楚和疼痛。我们一口气谈了四个多小时,分别时意犹未尽。晚上,我失眠了,我觉得应该写几句。陈基德走了五年了,故居大板巷早就拆迁了,她的亲人似乎都人间蒸发了。我需要借助一点文字寄托哀思,平复遗憾。
陈基德是我终身难以忘怀的朋友,是我不能不尊重,不能不钦佩的一个平凡的人。2012年7月3日,她带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对家人的牵挂,对朋友的眷念,永远的离开了。遵照她的临终意愿,她的遗体捐献给了南京医科大学,她要为人类医学事业做奉献,站好人生的最后一班岗。
她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一个活力四射的人,一个心底纯洁,待人厚道,性格坚强的人,一个不会说大话,但热爱国家,热爱科学,极愿意奉献的人。当突如其来的肝癌恶魔吞噬她肉体的时候,她的意志比许多男子汉都要坚强。来子说,不管病魔如何折磨,她从头到尾几乎没有流过一滴眼泪。唯一例外的是,当她单位领导来看望她的时候,她眼眶湿润了,接着滚出来几滴泪珠,但几秒钟就克制住了。我懂,她因感到意外而感动而激动,她对他人一向是没有多少期望的。病中的她只有四个要求:一是要求丈夫毫不隐瞒她的病情;二是要求医生告诉她的存活时间;三是让她坚持在微博上记日记,把当天的治疗情况如实记下来,直到她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的那一天;四是坚决的要求捐献出自己的遗体,弥留时刻她用微弱的气息蠕动双唇,持续表达着这个意愿,直至呼吸停止。她住院治病的时间只有三个多月,说走就走,干脆利索得与她做任何一件事情完全相同。这让她的亲人和朋友都悲痛万分,像我这样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的好朋友,更是心痛不已,懊丧有加。
她去世后,还在厦门的我曾努力寻找过她生前留下的蛛丝马迹,最大的收获是,她在生命的最后两年留下的一些短文。短文大都在她用“抿嘴一笑”的网名写的博客中。她的同班同学赵力做了集中归纳整理,我全部下载打印了。可惜临走忙乱之中,与其他纸质材料堆在一起,没能带回南京。从她的文章中,我仿佛看到她当年的影子,看到了她一贯的纯洁、厚道和坚强。退休后她的广场舞(有人说是街舞),跳的很棒很棒,一中同学中凡看过她跳舞的都感到惊讶。她一直很热情的教别人跳舞,教到自己双腿肿得不能动为止。她是学工科的,博客里一段段小品文诸如挖虾肠、换炊具、西藏游之类,都被她写得津津有味,头头是道。她思维活跃敏捷,文笔清新流畅,恢复高考时她没选择文科,有一份原因估计是被我无意之中误导了。1972年我侥幸进入边疆某大学的语文系,学习汉语文专业,当她来信问我所学课程所用教材时,我立刻把《文学概论》、《马列文论》、《语言学概论》等枯燥得吓人的一包教材寄到了她还在插队的宝应夏集朱庄,也许这让她以为中文真的就是空洞的说教,乏味的理论。其实我们一中出来的大多数人,读大学没有什么是学不好的,何况还在文革拨乱反正的初期,更何况陈基德本来就很聪明很优秀。
陈基德是一个平凡的人,可有着极为美丽的不凡的心灵。她彻底干净裸退于人寰,显示的是性格中的豁达、果敢与坚强。诚然,南京城郊没有属于她的一处墓穴和一方墓碑,清明时节没有属于她的一束鲜花与一曲哀乐。可是,我觉得在精神世界她留下的东西,超越了南京郊外任何华丽的墓穴,任何动人的墓志铭。她如一片初春的雪花,飘洒在天空的时候,一样的洁白晶莹,一样的婀娜多姿,一旦落下,顷刻间,形体便彻底消失,只是默默的滋润着大地。诗人臧克家的经典名句:“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他却死了”,陈基德永远活在所有爱她懂她的人的心中。
我和陈基德都是大板巷人,她家住31号,我家住26号,两家门对门住了很多年。我们小学同班六年,中学同校不同班四年,插队同县不同社四年。她在乡下呆了近10年,在恢复高考以后上了大学,学的是工程设计制图。成年后,我在陕西工作,她在南京上班,各做各的一份事,各忙各的一个家,我结婚前后她来过我家,她的小家安置在绒庄街的时候,我也去过一趟,虽然见面不多,但一旦见面,依然亲热而坦诚,彼此都保留着一份美好的记忆。
我俩都明白,我们是知根知底的,无话不谈的,性格互补的,心有灵犀的,不可多得的同学和挚友。可是她从得病直至去世,我竟然一点都不知道。没能去医院看望她,没能向她做最后的告别和送行,是我这辈子很大的一个遗憾。
2012年初春,她在发病前的一个月,曾在网络上跟帖一中老三届,向一中老三届朋友介绍了我们之间的友谊,将我们称之为“发小”,说她是我的“副官”,还用图片展示了我送给她的那册《饮虹乐府笺注》(小令)。现在看来,冥冥之中,陈基德提前向我告别了,只是我浑然不知罢了。说也奇怪,我平时上网并不多,那天鬼使神差还就上了南京一中老三届的网页,看到了她所写的一切,心里充满着温暖和感动。后来那个曾在伊妹儿上与我有过往来,网名叫做“大森林”的一中校友,又把陈基德写的东西链接到我的邮箱,感谢斯人的美意,其实我之前就看过了,可惜我当时太木讷,没做任何回应,因为我再也没料到,几个月之后我就再也看不到陈基德了。
2012年上半年一学期我都在学校上课,期末我辞去了学校的返聘工作,课一结束就赶往厦门某高校报到就职。就在我去厦门前夕,陈基德已经去世了。我真后悔,我怎么就这么闭塞迟钝!在学校上课的这段日子里,我怎么就没有主动和老同学联系一下呢?许庆华、赵力夫妇,一个和我同班,一个和陈基德同班,他们与陈基德的生命后期往来很多,只要联系上他们就行了。还有我班的孙林林,他的爱人就是蔡继军,蔡继军也一直在关照着病中的陈基德,按理说我怎么都会得到陈基德病了的消息的。来子说,当时家人太忙了,她的病程又短,连她的遗嘱都没问过,没顾及到通知我。我懂,陈基德过高的估计了我的工作,不想打扰我,也不想打扰其她所熟悉的所有人,她希望她的鲜活靓丽的风采长久的留在朋友们的记忆里……她终究是一个心地善良,聪慧至极,性格要强的人。
回想起来,我和陈基德的最后一次见面,应该是在2011年的下半年吧,记不清楚是哪月哪天了,当时南京一中老三届有活动,我们班集体过六十岁生日,陈基德这天也去了,或许她们班也过这个生日。奇怪的是,那天我不知为何把一本扉页没写一字的《饮虹乐府笺注》(小令)放在包里。她先于我到达母校,在大门内一块石台上坐着,像是在等什么人,看到刚刚跨进校门的我,她立刻站起来,我也马上迎过去,我们简单聊了几句,我随即把拙作递给她,就各自找自己的班活动去了。当天晚上她给我打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话,谈了很多事情。我觉得她状态特别好,我清楚的记得她说,除了血压有点高吃药外,她什么毛病都没有。电话里我们相约,等我甩手不干,彻底退下来之后,我们一定要在一起好好的玩一玩。当时她住城东,我住城西,没有地铁,没有微信,见一面不容易,当然我更是没想到癌症病魔会如此随意的找上她。否则,有什么能阻挡我们见这最后的一面呢?
我深深的知道,陈基德是不会把她生病的事情告诉我的,她是一个绝不随意影响或麻烦他人的人。她从小就是这个要强的性格。反过来,她最会关心别人,最乐于帮助别人。文革大串联,我们一起去的北京,她关心我远多于我关心她。之后,她竟陪着我的堂姐又去了一趟北京。堂姐比我们大8岁之多,是大学生,我们只是初中生。那时我不在南京,串联到外地的大姐家去了,我堂姐竟然找陈基德同行。我们一大家人,包括住在我家后院的两个堂姐,都知道我和陈基德的关系,都知道陈基德懂事、能干又可靠,可是只有我清楚陈基德的这些美德是遗传了她父母的基因。
陈基德有一个慈爱无比的父亲。在那个大家都很贫困的年代,她父亲每天上班都要用的一辆很旧的自行车,曾慷慨的借给年少的我们练车用。那时候物质极其匮乏,有自行车的并不多,我们身边的有车的大人,没有一个愿意把自行车借给我们。不能怪罪他们吝啬,练车难免摔车,把车子摔坏了,人家工作必然受影响。可以说,那时候不少人家,一辆自行车上载着的往往就是一家人生计。可小孩子不想那么多,就知道没有车,就不可能学会骑车。
(本文插图均选自网络,版权归原制作者所有)
那年夏天的那些晚上,当马路上汽车渐渐少去了的时候,我和陈基德把车子推出大板巷口,在升州路上非常认真的练着。我们一个坐在车上骑,另一个站在车后扶,轮流交换,就这样歪歪倒到的扭着走着,没有多久两人都学会了。至今我深深感念陈叔叔,感谢他的那辆旧车,我的三个姐姐一个都不会骑自行车,从此我在她们面前神气了许多!
陈基德还有一个非常能吃苦而且能干异常的母亲,我的第一件游泳衣就是她母亲熬夜给我做成的。那时家里根本就不支持我学游泳,布票也很紧张,自然不会给我买布请裁缝做游泳衣。陈基德懂我,让我私下拿一件我母亲不大穿的成色好的旧衣服给她,其他的就不用我管了。两三天后一件别致而合体的银灰色游泳衣送到我手中,我真是高兴得要命,摸来摸去,看了又看。我由衷佩服陈妈妈的好眼力,不需要量身腰记尺寸,就把我的衣服修改得那么合身得体。后来我想明白了,在下乡插队之前,我和陈基德是形影不离的,是无话不谈的。我们经常厮守一处交流各自的见闻和体会,话题无边无际,甚至各自家庭成员的行踪变化,彼此都了如指掌。我们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尽管她家的住房很小,在她家我还曾和她以及她的两个妹妹,挤在一张床上睡过一夜呢。对于我的高矮胖瘦,陈妈妈自然掌握得十分精准。那件游泳衣我穿了两年,直到1967年的夏天。我长高了长胖了,也会游泳了,家里才给我买了件新的。
我惭愧那时自己真不懂事,当年如果把陈叔叔的车子弄坏了,他怎么去上班呢?还有,我从陈基德那里明明早就知道,她母亲白天上班,晚上睡眠很少,几乎每天都要在缝纫机上熬夜,有时甚至忙到下半夜。可以想见,一对普通的工人夫妇,要养好五个孩子是多么的不易!况且我们两家大人并无什么往来,小孩子的话原本不必当真,她母亲完全可以拒绝给我做游泳衣的。可少年之我太想去游泳了,我无法想象当时特别体贴父母的陈基德怎样向她母亲提出要求的,毋庸置疑的是,她太懂我了,太要帮我了。
我们是六年小学的同班同学,那时一个班就是少先队的一个中队,我做了五年的中队长,她做了五年的中队副,她总说是我的“副官”,其实她比我有见识,有个性,同时胆子也比我大。她曾因打抱不平一脚踢翻了教室里的一个撮箕,同时也踢飞了一个当年的“三好生”的荣誉,而我是不敢那样做的,我总是佩服她的勇气。她体质、体能都比我好。小时候因为瘦我跑步挺快,她个头比我略矮,跑步却比我还快,在班上在年级冒了尖,很快被小学体育教师看好,送进了南京公园路体校训练短跑,真令人羡慕。她懂我,把我引见给体育老师,体育老师还挺重视,用尺子量了一下我的腿说:“不行啊”。我一直都觉得奇怪,为什么陈基德能行呢?现在想来,她除了跑步的频率快之外,最大的可能就是体育老师观察到,她比一般大城市的小姑娘更能吃苦,更有韧性。这一点正是那个贫困时代所需要的,其实也是中国所有时代都需要的。
我们考上了南京一中后,她分在二班,我分在六班,真巧,我们的教室也是门对门,我们依然有谈不完的话题。读了两年书,文革就来了,我们的交流更多了。关于老师,关于工宣队,关于一中“一月风暴”,关于下乡,关于身边同学的动态,她知道的比我多,看人看事比我准,比我透,我完全相信她,也极愿意听从她的建议。
成年以后的陈基德给我最大的感觉是,她同她的母亲一样贤惠能干,精力旺盛,善良朴实。退休后她除了积极参与社会活动之外,家里厨艺也日月见长,而且体会不断翻新。她大方热情,自制的桂花酒酿美味可口,经常送给朋友品尝,凡领略过她的厨艺的朋友,没有不夸奖她的。她是我平生最好的朋友,她的去世,着实让我感到惋惜。
如今我已名正言顺忝列在老人队伍之中,每每回首往事,思念朋友,总感念人生之短促,生命之无常,总会莫名其妙的在名人和凡人之间寻找某种平衡点。我觉得“感动中国的人”固然很多很多,而更能强烈的长时间的感动着自己的,往往是那些最贴近自己的平凡人,因为他们对我们而言,往往更真实更具体更深刻。历史和社会都应该更多关注那些和陈基德一样的,绝不市侩绝不平庸的平凡人。
著名作家秦牧,有一篇散文《哲人的爱》,讲述的是青岛医学院教授沈福彭1982年捐献遗体的事迹。沈教授临终前嘱咐他的学生,他的五脏做局部教学用,他的骨骼制成标本,供示教用。陈基德或许不如沈先生有名气有影响,但我认为他们的人品、气概和奉献精神都是一样的!只是我不知道陈基德的遗体,医生们最终是如何使用的。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的角膜应该移植了吧,她那特别能跑能跳的双腿应该解剖了吧,她的腿部肌肉纤维,是不是比常人更长些呢?
南京方音陈基德,同“曾记得”,愿呼唤与缅怀同在。只辞不足达情,文不尽达意,特撰散曲小令一阙,为陈基德谢世五周年祭。
【双调 凌波曲】[i]
秋风呜咽泪潸然,
亡友音容留梦关。
叹人间多少狂言汉,
哪如你敢和阴曹闹翻!
嘱亲人尸不回还。
拼遗体,
盼医学研究捷报传。
如今你似天上那轮满月正静看人寰。
[i]凌波曲,又名湘妃怨、水仙子、凌波仙。定格句式:七七七五 七三三四。八句七韵: 十平十仄仄平平,十仄平平平(可上)去(可上)平,十平十仄平平去,平平平(可上)去(可上)平(可上),仄平平十仄平平,平平去(可上),十仄平,十仄平平。其中第六句无韵,其它七句皆押韵。本曲中第三句“叹”,第四句“哪如你敢”,第七句“盼医学研究”,第八句“如今你似天上那轮满月正”为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