Законный брак (1985)
编剧:阿·别洛夫
公园里,人们热得躲到树荫下,不断地用灌溉渠里清凉的山泉水涮洗着脸;一缕缕大气萦绕、翻滚在晒得火烫的马路上空;奥尔迦紧裹着一件棉上衣,坐在向阳的长条凳上。一个军人从她身旁走过,疑惑下解地瞥了她一眼,继续朝前走去。一个女人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打量了这个穿衣不合季节的姑娘一番,除了觉得她有点古怪以外,从她的外表上也没发现什么,就又急匆匆地去忙自己的事情了。一个不年轻的士兵费劲地拄着双拐挪动着步子。当列托契金看到他时,他正倚着双拐,单条腿站着,用疲倦的目光观看着自己眼前的事物。他这是在休息。列托契金因自己的年轻健康而产生了负疚的心情。他急匆匆地从这个伤兵身边走过时,才看到了这位姑娘。他并没有注意到她的穿着,本来,他会从她身旁一掠而过的,但他看到她翻起了棉衣领子,右侧着身子躺着,屈着膝盖,想要缩成一团,于是他向她走近。“您不舒服吗?”“没什么,”她说,“只是没料到什么时候发作。”“您住在哪儿?”“莫斯科。”“不,问您现在住哪儿?”“布琼尼大街。请您不必费心。我已经习惯了。先发冷,后发热。然后一切都会过去。只是人感到软弱无力。发疟疾。”他站在她身边,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我知道您,”奥尔迦说,“您是剧院的,是演员。”“是,不错……我试着去弄一个什么交通工具来。”当他护送她回到布琼尼大街的时候,姑娘已经打完了一阵摆子,软弱无力地微笑了。“后天还得再这样重复一次。更确切地说,是明天。起先两天发作一次,现在每天都发作。”她看起来很狼狈:苍白、虚弱。左边脸颊上鼓起一个疤。奥尔迦用手掌摸了它一下,不好意思地笑了。“接二连三都是倒霉的事。什么鬼东西在这儿咬了一下,还没有好。虫子也咬别人,可谁也没落下什么疤,什么事情都叫我给碰上啦!……”“需要换一换气候,在这儿您好不了。”“在这儿是好不了。”她同意这个看法。“我能帮您点什么呢?”“没什么……我需要回莫斯科去。到了那儿一切都会好的。”“只有持有特别通行证的人才让进莫斯科。”“我知道。谢谢您。”“谢什么呀?”他的两只脚倒换着重心,苦于想不出怎么能给她一点具体的帮助。“您有奎宁药吗?”“很遗憾,已经没有了。”“多糟糕。这种传染病应当消灭它。”他集中注意力在思考他能做些什么。“也许,我能弄到奎宁。我要是弄到了就给您送去。您会好的。”他给她鼓劲儿。从莫斯科撤退到这里来的剧院在市俱乐部里找到了一个栖身之地。剧院经理的办公室就设在后台小化妆室里,这也是他的住所。书桌上摆满了锅碗盘碟。靠墙支着一张窄窄的铁床,床上铺着一层中间有点陷塌下去的单薄的褥子。这里没有衣柜,衣服就挂在墙上的钉子上。经理本人也完全是在家闲居的那副随随便便的样子:穿着圆领汗衫和睡裤。列托契金手里拿着一封已经拆开的、原先折成三角的信来到了他这里。“巴拉什金问您好。还记得他吗?他来信了,还活着,挺好。”“很为他高兴,”经理说道,他已做好准备要与他谈谈那己不止谈过一次的话题了。“伊果尔·尼柯拉耶维契,要是您还是谈那个老问题,那么我再重复一遍:我不会让您离开剧院的。”“归根结底,并不是一切都由您决定的,弗拉基米尔·米哈依洛维契!”列托契金大声地、理直气壮地说。“我是有权利向您打报告要求离开这里的。”经理不忙于回答,他在思索能迫使列托契金改变决定的理由。“伊果尔,您应当理智一些……”“您把这叫作理智?一个普普通通的、没有受过专门训练的别佳·巴拉什金倒是去了前线,可我呢,我还是炮兵学校毕业的少尉呢!”“您等等,别发火。坐下。”列托契金不乐意地在凳子上坐了下来。“我要提醒您记住我们相互关系中的那段往事。”经理试图用平静的语调说,“当时推迟上前线的名单刚弄好,可您在战争爆发的第一天就失踪了。”“什么叫失踪?在我的军人证上有一个附注:在发生战争的情况下,三天内就到兵役委员会去报到。我是第一个去的。”“这是值得表扬的。可是您还有角色要演呢。”“谁在这样的日子里还考虑到角色?!”“政府。所以我们才把您从军队里招了回来。这是我通过政治部去交涉的。”列托契金紧绷着脸坐着。“伊果尔,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已经不是第一次谈论了……”弗拉基米尔·米哈依洛维契接下去说,“在撤退期间没有人可以取代您。等我们回到莫斯科再来谈这个问题。这段时间内,您会变得理智一些的。”“好。回到莫斯科再谈。”列托契金站起身来,走到了门边,但忽然想起了奥尔迦。“弗拉基米尔·米哈依洛维契,有一个姑娘是莫斯科人,病得很厉害,被疟疾折磨着。我们能不能带她一起回莫斯科去?”“以什么理由呢?她又不在剧院工作。”列托契金早已料到会有这样的答复,但他还是提了一个建议:“那要是把她纳入编制,比方说,让她担任服装管理员或充当从事辅助工作的人员呢?”“不可能。伊果尔·尼柯拉耶维契。名单已经编好,报批去了,那是要一个一个地审核的……这事跟您有什么关系啊?她是您的……亲戚吗?”列托契金感到经理的话里有话。“哦,不……完全是出于好心……”伊果尔·尼柯拉耶维契回答道。在剧院里经常扮演主角的女演员叶芙盖妮娅·阿列克赛耶芙娜·费拉托娃也在化妆室里。她的那间屋子非常窄小。费拉托娃的演戏穿的衣服和她的日常穿的衣服交错地挂在一起。看到列托契金从经理的屋子出来,她说:“伊果尔,进来啊!”他没有进屋去,就在敞开着的房门口站住了。在他眼前出现了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漂亮女人,穿着夏天的睡袍,娇媚地微笑着。“我多少次请你来作客,你总是躲开。”“丹妮契卡,如果你想和舞台上的对手保持良好的关系,那么你最好除了创作上的联盟之外,不要和他建立任何别的联盟。这是个戒条。”“你和经理谈什么啦?”“谈命运。”“那怎么样呢?”“我们要改变命运。到莫斯科去改变,回到莫斯科以前不行。”“命运会变得更坏还是更好?”“我们这位经理,难道和他谈好的事情能算数啊!再见。”褐灰色的小土屋一间挨一间地毗连着,自然地形成了一个正方形的、用大小不一的石块砌成的院子,院子的正中有一个自来水龙头。列托契金看到奥尔迦手中拎着一个桶在排队打水,他一直等到她接满水之后才走到她身边。“您好!”“噢唷,是您啊?!”她高兴了起来,但马上因意识到自己过于明显地公开表示喜悦,并且还光着脚、衣服穿得很不整齐而不好意思起来。“您觉得怎么样?”他从她手中把水桶接了过来。“早上我感觉还好。下午四五点钟才开始打摆子。”奥尔迦打开房门,让列托契金走在她前面。这间屋子很小,有一扇小窗户朝院子开着。在疏散到这里来的人到来之前,这间小屋子看来是作厨房用的,因为,屋角的炉灶旁,还堆放着干柴枝。“我给您带来了奎宁,”他说,并把水桶放到了粗陋地钉成的凳子上。“真的吗?”她小心翼翼、难以相信地把一小袋药粉接了过去。“真没想到……谢谢。”“我问了,能不能让您跟我们一起走。很遗憾,他们说不行。现在,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进莫斯科的。”“可是撤退到这里来的你们的剧院要回那儿去了。”“我己经说过了。不能……”伊果尔走到了院子里。小屋的门开着。奥尔迦倚着门框站着。忧郁地望着平坦的粘土屋顶上空的蓝澄澄的冒着暑气的天。“真想回家去。我们有很多书;钢琴是旧式的,上面还有烛台;家俱也用得磨损了,几乎还是多少年以前的老古董呢……”他对她产生了同情心。“爸爸在哪儿呢?”“在很远的地方,”她含糊地回答道。“伊果尔·尼柯拉耶维契,您不要再为我操心了。您能做到的,都已经做了。”“我什么也没做啊。”“不管怎么说,您已经尽了力了,”她的心情非常沮丧,“我身体好的时候,常去看你们剧院的演出。你们的剧院把我和莫斯科联系了起来。现在可真是把我愁死了。”“忧郁倒没什么了不起。生病就很糟糕。”“我盼望我会好起来。”他没有走,坐在一段通常是在这上面劈梭梭(注1)柴的木头上,胳膊肘支在膝盖上,拳头顶着下巴颏儿。“也许,我和他谈的时候,态度还不是太坚决?……我再去试试,”伊果尔使劲地思索着,他想从这条生活的死胡同里找到一个出路。“这是徒劳无益的,伊果尔·尼柯拉耶维契,这些问题已经不是归你们的经理管的啦。”“我还会再到您这儿来的,”他边站起身来边说道。……当他走过水龙头的时候,一个中年女人离开排队的行列,走到他身边说道:“年轻人,如果您是她的熟人的话,常来看看她。她的情况已经很不好了。你看,她已经活不长了……”“什么叫做活不长了?她要死了吗?”“这话谁也不好说,但这样的病是会把人折磨死的。”和这个女人进行了简短的谈话之后,列托契金感到生活又给他增添了一桩要他去关心的事情,这件事虽然并不是非做不可的,但却有必要去做,需要去做……一个快乐地闪烁着乌黑眼睛的姑娘迦莉娅朝着剧院跑来,她匆匆地浏览了一下这一周的剧目:《从前的时候》、《前线》、《莫斯科的夜晚》、《从我们的城市来的小伙子》……在剧目下面的一块胶合板上,用很大的不均匀的字母写着:“原定今天演出的戏剧改为音乐会。”姑娘上了楼梯来到了休息室,休息室的一面墙上挂着一幅很大的军事地图,它几乎占了多半面墙,地图上还扎着很多小红旗,一些也同样是迟到的观众们站在地图的近旁,因为在音乐会的每一个演出节目尚未终了之前是不放他们进去的。这时门稍稍有点敞开了,于是这位长着一双快乐的乌黑眼睛的姑娘侧着身子,跳着脚从检票员身旁一下子就溜了进去。“莫诱惑,”费拉托娃用低沉动听的嗓音唱着,列托契金尾随在她身后。“莫要唤回你的柔情来诱惑我”……失望的人感到陌生的是那往昔的种种诱惑。我已不信那些表白,我已不再相信爱情……我也不能沉缅在那已经失去的梦幻中。这首抒情歌曲打动了听众的心,听众中,有己经能够走动的伤员,有从前线来休假的人,也有穿着军装的医务工作者,抒情歌曲象一服甜美的、令人精神振作的药剂渗透到了听众们的体内。第一排坐着一个六十五岁上下的瘦削的女人,她的眼睛里闪着泪花。一个上了年纪的头发斑白的男人身穿一件缀有窄窄的军医肩章的制服,他听着抒情歌曲,似乎发呆了。这时,听众们不紧不慢地鼓着掌,掌声拍出了节奏,他们久久地不让这两个演员下去。阿历克山德尔·库切夫斯基站在侧幕旁,等待着招呼他上台,他不满意地皱着眉。观众厅里安静了下来,于是谢尔盖·高鲁别夫,这位高高的个子、背稍稍有点驼的青年演员大声地介绍道:“共和国的功勋演员阿历克山德尔·库切夫斯基!”库切夫斯基吐词清楚,但并不故意加重语气地说道:“康斯坦丁·西蒙诺夫。《打死他!》”他念得很好,很有激情。但是善于观察的观众不会看不出这位演员老是忘不了自己的风度和魅力。列托契金和谢尔盖·高鲁别夫合用一间化妆室。迦莉娅把门稍稍推开一点,望着他们。谢尔盖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来认识一下吧,”他对列托契金说,“迦莉娅,我的妻子。”列托契金乍一听到这件他一点都不知情的事情感到有些惊讶,接着就祝贺他们建立了合法的婚姻关系,高鲁别夫不好意思地、却不无自豪感地说:“我把乌兹别克最出色的人挑来了。”“你真走运,高鲁别夫老弟!”一个手中拿着一张名单的中年女人走进了化妆室。“列托契金、高鲁别夫!明天在医院里举行音乐会。四点钟集合。”“知道啦,知道啦,”谢尔盖把系在眼镜架子上取代一只镜架腿的粗线弄好,回答道。“你可真是的,达莉娅……老是排练、音乐会、演出。你每天都给我们安排这样的生活!”“不这样又怎么呢?”达莉娅的眼睛始终看着名单,用肩肋把门顶开。达莉娅看着已经换上西班牙贵族服装的列托契金。“有《舞蹈教员》中的那场戏吗?”“一定要有的。是啊,只是条件并不完全合适:摄氏38度。”达莉娅微笑了。“那怎么,”列托契金问谢尔盖,“你就留在乌兹别克啦?”“不!我们都到首都去。”“去莫斯科?!可是去那里……名额很紧的。要有通行证。”“这限制不了我们!我结婚了。有家。有法律上的保证。”“是啊,是啊,当然罗……”列托契金心不在焉地说道。户籍登记处设在一间小土房里。奥尔迦和伊果尔在门外的街上等着办理结婚登记手续。他拽着她的手,这倒不是柔情蜜意的表现,而仅仅是伊果尔怕奥尔迦跑掉而采取的预防措施。“伊果尔·尼柯拉耶维契,”奥尔迦小声说,“我改变主意了。我改变主意了!”“您别说啦!”伊果尔严厉地打断了她。“这是给您一点帮助,仅此而已!”一个年轻的姑娘,看来是办事的秘书从屋里出来,来到他们跟前。“你们有证人吗?”“干什么?”伊果尔感兴趣地问道。“要是犯罪是得有见证人,可我们是结婚啊。”“噢,上帝啊!”姑娘喘了一口气,返回到了屋里去。叫人弄不明白,她喊了一声“上帝”是什么意思:是因为新娘子那副样子太难看,谁见了都会吓一跳,还是由于这对新婚夫妇没有证人?“您别再打颤啦!”列托契金更紧地握住了她的手。“您可别死在这座城市里!”他拽着奥尔迦的手,把登记处的门推开,朝屋子里张望了一下。“喂,这件事不能办得更快一些吗?”“哪件事啊?”一个已过中年的女登记员问道。“我们要结婚,希望快点给我们办手续。”“年轻人,”女登记员起劲儿地、滔滔不绝地向他们教海道。“结婚,这在你们的生活中是一桩重要的事情,也是幸福的和只有一次的……”“是啊,是只有一次的事情!”列托契金不耐烦了。女登记员不喜欢开玩笑。“你们请先出去,我们会叫你们的。”“这真叫我为难!”奥尔迦哼哼唧唧地说,当登记处的门关上时,又是他们两个人单独在一起了。“都是您的馊主意……您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听着!”列托契金气得都要嚷嚷起来。“这样做都是为了您!您明白吗,您身休这么虚弱!是啊,这桩婚姻是出于短时期的需要,是为了救您的命。这里有什么欺诈呢?”他们的争论被又一次出现的秘书打断了。“您还用自己的姓吗?”她问奥尔迦。奥尔迦肯定地说:“是啊,用自己的姓。”姑娘又问列托契金:“那么您呢?”“您希望我用她的姓吗?”“这也是常有的事。如果新郎的姓的词根不好听的话,也有换姓的。”“我们的姓的词根都没有问题。”又剩下这两个年轻人单独在一起了。列托契金这才发现奥尔迦穿着一件长及膝盖的棉上衣,两只袖子也拖得很长的。“快把棉衣脱掉!您这是要出嫁啦!”“我冷。”“现在不是还没有打摆子嘛!”“这不是由于打摆子……”门打开了,女登记员走了出来。她显得很亲切、有礼貌,也感到很荣幸,因为她要用婚姻这条金线把两个年轻人一辈子都拴在一起,使他们获得水远欢乐的神奇的源泉。“请你们进来吧。”在走进婚姻登记处这间屋子之前,列托契金硬把自己这位夫人的棉衣拽了下来扔在门旁。火车车厢里又热又挤。列托契金把行李分散着塞在可以塞得下的地方。奥尔迦给他帮忙,结果反而添了乱,于是列托契金说:“您坐下,我自己来!”大包小包、箱笼什物、胶合板的箱子等等,一大堆。其中有一个胶合板的箱子特别沉,列托契金怎么也没法给它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奥尔迦哼哼着,用手掌捂着脸颊。遇到丈夫的询问的目光,她回答道:“牙痛。”他把她拉到靠近窗户那里:“请张开嘴……哪一颗牙痛?”奥尔迦指给他看了。“好,知道啦。您有粗线吗?”奥尔迦点点头。“我们把它拔了。这很简单。把粗线一头套在牙上,一头绑在门把上,我使劲拉门把……”“请不必费心啦!”她害怕地说道。“您看,我是想怎么能使您好受一些。”同一个车厢包房的、列托契金的剧院里的朋友们走了进来: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契·沃立诺夫,这是一个胖胖的(尽管给养是凭票证供应的)中年男人,还有他的妻子克拉芙吉娅,她是一个还相当年轻漂亮的女人,还可以扮演B组的女主角。“噢,我们在一个包房里啊!”列托契金说道,他用目光在寻找一个可以安放吉他的地方。“妇女们当然睡下铺,我和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对了,我忘了说啦,我结婚了。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妻子奥尔迦……这位是克拉芙吉娅。这位是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契。”“瞧,这是意外的喜事!”沃立诺夫用男中音的嗓子说道。“你都不说!”“很高兴认识您,”克拉芙吉娅柔声细语地说。“奥尔迦……那您的父名怎么称呼?”“父名?……”列托契金重问了一遍并看了妻子一眼。奥尔迦立即来给他帮腔:“叶果洛芙娜。就叫我奥莉娅(注2)好了。”这段时期以来,奥尔迦·叶果洛芙娜并没有增添几分魅力和美,更何况现在她的脸上还缠着一块头巾。“请别看我这副样子,”她不好意思地说。“什么倒霉的事都碰上啦。牙还发炎了。”本来沃立诺夫夫妇可以毫不费劲地表现出对朋友的同情,但他们微笑了,流露出一种期望获得的喜悦。车厢的厢顶被晒得滚烫滚烫的,所有的人都热得够呛,但这并没有影响演员们的情绪,他们非常兴奋,几乎欣喜若狂了:因为前方就是莫斯科,他们可以回家去了!伊果尔站在走廊里,费拉托娃来到了他身边。“怎么样,伊果尔,祝贺你的合法婚姻!顺便说一下,那时你谈到了命运,我没想到:你说要改变命运就是指普普通通的娶妻。”费拉托娃完全是嘲讽的态度,列托契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他把嘴咧得大大的,露出牙齿笑了,并两手一挥:“你想想,连我也没想到。”剧院经理从自己的包房来到走廊里,他也加入到他们的谈话中来了:“伊果尔·尼柯拉耶维契,很高兴,您结婚了。一个结了婚的人很快就会理智起来的,会少做出一些轻举妄动的事情来了。”“谢谢您的祝贺,”列托契金继续自嘲地微笑着。“我得回自己的包房去了。新婚夫妇应该形影不离地呆在一起的。”他没法中途不停歇地走回自己的包房去。走到高鲁别夫身边,他就停了下来。“祝贺你,”谢尔盖说。他的祝贺与别人不同的是:显得更诚恳一些;高鲁别夫感到很亲切,因为他们两个人都是不久前在同一座城市里结婚的。“你幸福吗?”“这是一个奇怪的问题……”问题本身其实并不奇怪,但列托契金打算解释一下为什么他说奇怪:“幸福吗?怎么来给幸福这两个字下定义呢?最有才智的人对幸福也有不同的解释。比如说,这个人……他说,幸福就是健康。而另一个人却证明幸福就是劳动,那么……”从一间包房里走出来一位年轻的、笑盈盈的漂亮女人,她跟剧团里的人毫不相干,一看到她,列托契金的神情就活跃了起来。但谢尔盖并没有发现他的这种变化,因为他正用一块小绒布在擦他那本来可以看得见东西的眼镜片。“你爱她吗?”他问,眼睛视而不见地望着列托契金。“奇怪的问题……”列托契金既不能说实话,又不愿意撒谎。再说,他的注意力被那位站在他的朋友身后的年轻女人吸引住了,他要是跟她聊天,兴趣会比跟高鲁别夫聊天更大的。“因为什么叫爱情?这也有不同的解释。比方说,斯丹达尔在他的《论爱情》这本书里是怎么说的呢?……”“我也是爱迦莉娅的,”高鲁别夫说。“不管人家说什么,爱情这事就是一见倾心嘛。是吗?”“当然罗,”列托契金说道,并对那位笑盈盈的漂亮女人微笑着。“如果我挑错了人,那就回到莫斯科,再离婚嘛。”高鲁别夫戴土了擦好的眼镜,他困惑不解地望着自己的朋友。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契·沃立诺夫在准备“庆贺婚礼的筵席”。他把两瓶在一个小车站上买来的、有些浑浊的伏特加酒放在桌上,还让这些演员同行们从自己不多的储存物资中把所有可以吃的东西和各种能盛酒的器皿都拿出来,结果,带把的铝杯和保温杯,还有,看起来很顺眼的、正儿八经的带棱的磨玻璃杯等等都拿出来了。这些“所有可以吃的”东西主要也就是些变硬的面包,土豆和赤褐色的鲱鱼而已。列托契金刚从另一节车厢回来,就注意到同志们的这番忙乱。“你们干什么?”他冲着沃立诺夫和他的妻子问道。“是谁的生日吗?”沃立诺夫一下子把他拽进了包房,随即把门关上了。“伊果尔,你偷偷地结了婚。我们决定改变你的这种状况。我们要把经理、库切夫斯基都叫来。费拉托娃还要唱歌……”按照自己的习惯,列托契金经常能很快地从戏谑转为激愤,又从激愤进入沉思,此刻,他一下子就对这个让大家乐一乐的主意作出了反响:“这个倡议很好!非常好。我们安排一个非常好的喜庆节日!”他转身向着妻子:“我们倒真是没举行过婚礼。”奥尔迦因成了大家注意的中心而感到惊慌不安,列托契金向她微笑着,甚至还向她递了个眼色,意思是说:别害怕,费佳(注3),一切都是正常的。他的这位合法的、但却与他不太熟悉的夫人渐渐地不感到那么害怕了,她慢慢的平静下来,自己把捂在那颗痛得钻心的牙齿那边脸颊上的头巾取了下来,为的是别显得太丑……谢尔盖·高鲁别夫和他的妻子坐在靠近门的地方,有两个演员在上铺上呆着,其他人随便找了个地方站着。经理和库切夫斯基晚到了一步。大家又挤了挤,给腾了个地方,总算是各有其位了。弗拉基米尔·米哈依洛维契把一个不大的纸包打开。“这是我给新婚夫妇的礼物,”他说着,从纸包里取出一件婴儿穿的“连衣裤”。这位经理拎着这件连衣裤,就象把一个小小的人展现给大家看那样。“很可能,会用得着的。”“一定会用得着的!”列托契金回答道,他的声音压过了大家的哄闹声。列托契金还斜睨了奥尔迦一眼,发现她的目光中流露出惊慌的神情,他就更乐了。大家斟酒欢饮,庆贺这对年轻人的合法婚姻。杯酒下肚,这些人的血液循环稍稍加快了,于是闹得更欢了。坐在列托契金左边的库切夫斯基低声对他说:“你这人真怪。你周围的那些姑娘们都很漂亮,可你选了这么个妻子……”列托契金也低声对着他的耳朵说:“姑娘们,那都是逢场作戏的,可夫人是一辈子的!”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契扯着嗓子喊出了一声合乎惯例的“苦啊!”(注4)他的嗓所压过了这一片哄闹声。奥尔迦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喊吓得把背紧紧地往铺犄角里贴。伊果尔立即去给她解围,他吻了她一下并淘气地低声对她说:“忍耐一下,费佳,前方就是莫斯科!”这时费拉托娃说道:“伊果尔,弹吉他吧!”上铺的人把吉他递给了列托契金。他把音调准了,弹了起来,列托契金用这小小的乐器奏出了一支哀怨惆怅的曲调,这曲调和俄罗斯式的婚礼说什么也是不相称的。奥尔迦听着,偷偷地望着列托契金。高鲁别夫的妻子象孩子般惊讶地微微扬起了眉毛。沃立诺夫望了女子克拉芙吉娅一眼,看到夫人脸上欢乐的神情,他也高兴起来了。不一会儿,大家都安静了下来。奥尔迦感到演员真是一些不一般的人,他们有他们自己信奉的事情和崇拜的人。火车减缓了速度。列托契金看到一个小车站上有一个小小的集市,他向朋友们做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手势,从车厢上跳了下去。奥尔迦来到车厢通道处,从车窗口望着列托契金。他急急忙忙地在和一个女人进行交易;那个女人要用绿葱换东西,而不愿意卖钱。列托契金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把军用列车让过去之后,列托契金乘坐的那辆火车向前开动了。伊果尔发现火车挪动,拔腿就离开集市。奥尔迦一边喊着“他拉下火车啦!”一边抓起伊果尔的上衣冲到两节车厢之间的过道上。列托契金本来是可以追上火车的,但他看到奥尔迦站在车厢的踏板上,猛的一下从正在加快速度的火车上跳了下来,把探身在车窗外的沃立诺夫和高鲁别夫这两对大妇都吓坏了。列托契金用手掌捂住了脸……奥尔迦一动不动地躺在砾石上,她被自己的勇敢精神吓呆了。过了一会儿,她恢复了正常,站了起来,拍了拍裙子上的土,一瘸一痛地朝丈夫走去。“害人精!”他暗自说道。火车一拐弯就看不见了,他们默默无言、蹒跚地朝着平房建筑的小车站走过去。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副生气的样子,于是她也绷紧着脸。“您在这儿等着!”他指指泥土站台上的一张长条凳。“我去找值班的。”“您把这拿去吧!”他拿起上衣,看都没看她一眼就走进车站的建筑物去了。奥尔迦一边等着丈夫,一边曲着一条腿,单只脚跳着挪动着步子,由于感到疼痛稍稍皱起了双眉。列托契金很快就回来了,但不是一个人,有一个年轻的姑娘陪着他一起来,这个姑娘长着一双细细的眼睛,颧骨高高的,样子还可爱,就是过分严肃了。她双手端着枪。“他是个什么人啊?”这个哈萨克姑娘问奥尔迦。哈萨克姑娘的严厉的神情中还流露出觉得自己履行职责很不错的一种感觉。奥尔迦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了身份证。“他是我丈夫。那儿写着呢。”哈萨克姑娘翻阅着身份证,列托契金从她手中接过了枪,好让这位持枪押解他来的人更方便地查看身份证。“这儿写着,您嫁给了列托契金,那什么地方能证明列托契金是个什么人呢?”奥尔迦没法回答这个问题。“这个年轻人连证件也没有。”他们周围聚集了一小群人:车站上的工作人员,滞留在这个站上的旅客们,从附近的村镇来这里的人们,他们大都是些妇女与儿童。列托契金对他们说:“没什么新鲜事。你们以为这儿抓住一个奸细了吗!这里哪儿有奸细啊?你们快走吧!”哈萨克姑娘没有立即从列托契金手中把枪拿过来,所以有一段时间叫人弄不明白:究竟是谁押送谁。此刻,哈萨克姑娘又把列托契金带回车站的那幢房子去了。剩下了奥尔迦一个人,她又沿着来车站时的路线往回走,寻找着证件。要知道她当时把这件上衣抓来,为的就是让丈夫不至于没有身份证和食品供应卡……军人证很快就找到了。因为它是红色的,立即能引起注意。身份证也飞落在不远的地方。但由于当时开动着的火车风驰电掣般的疾行,食品供应卡和钱币飞得四面八方都有,奥尔迦只能见到什么拣什么。奥尔迦又走回到车站,找到了车站值班员的那间屋子。值班员正扯着嗓子冲着电话筒大声嚷嚷:“阿克丘宾斯克吗?我要阿克丘宾斯克!”列托契金在和这个傲慢的哈萨克姑娘谈话时,曾一个劲儿地想讨好她,但却无济于事。这时,只见奥尔迦一瘸一拐地走到桌子跟前,把一些证件展现在值班员面前:“瞧,这是从上衣口袋里掉出来的。”值班员是个年过半百的人,看来他已经不适宜在作战部队里供职了,于是就从事检验军人证的工作。“对不起,我打断一下你们的谈话,”奥尔迦说道,把钱和食品供应卡等递给了列托契金。值班员仔细地看过证件之后,说道:“证件都对。您看,您延期入伍的期限再过一个半月就到了。”“这我知道,”列托契金回答道。“我们发愁的是:现在怎么到莫斯科去。”“火车不在这里停。我看你们可以步行到枢纽站去。”“远吗?”“三十公里。要是以行军速度走的话,晚上可以到了。”列托契金看了持枪的姑娘一眼,夸张地吁了一口气:“象这样严厉的姑娘我还没见过呢。”这一回哈萨克姑娘笑了。“难道我还能以行军速度走路,”奥尔迦说。“哪怕是以爬行侦察兵的速度吧,反正得走到那里。”列托契金向哈萨克姑娘挥了一下手,朝着门走去。到了站台上,奥尔迦胆怯地问道:“能不能弄一匹马或者一头小毛驴来呢?”在列托契金看来,这个问题很愚蠢,所以他根本不予回答。他在思考:她也得靠他的食品供应卡生活,想到这里,他立即找商店去了。回来的时候,他带来了面包和“带馅的方枕头形”的糖果,这些东西都用一块手帕包着。奥尔迦把系在脖子上的一条三角头巾取了下来,然后把自己的那份微少的食品挪到了头巾上,再用两个手指头拎着那条手帕还给列托契金。“走吧,”列托契金一本正经地说。起先他没有看见这位妻子走路一瘸一瘸的,很快他就发现了,于是就站住了。“您那只脚怎么啦?”“不知道。”“来,坐下!”奥尔迦在被太阳晒枯的草地上坐了下来,列托契金煞有介事地在她的脚上摸来摸去。当他的手碰到她脚后跟的那根筋时,她就大声地叫了起来。“是扭伤,”列托契金发愁地得出结论。“能不能向他们借辆检道车?”从他的目光中,奥尔迦明白,她这个问题不必提。列托契金离开她去想办法了,而且很久没有回来。列托契金回来的时候推着一辆古老的四轮小推车,车上的十字形金属把手牢牢地焊接在前面两个轮子的轴上,手推车的车板不大,是用经过滚压的木板制成的,上面还铺着麻袋。“坐上去。”“您这是干什么啊?!”“别罗唆啦!”他这一声吆喝把她吓住了。她只好驯服地坐到小推车上去……不能说,奥尔迦坐在车上很舒服,当手推车走在平坦的、压出来的道路上时,一切都还好。渐渐地,小车沿着丘陵地蜿蜒向上爬坡时,奥尔迦要使足了劲儿,才不致于从车板上掉下来。小推车下坡时,行车的速度加快,列托契金倒省劲儿了,奥尔迦却更不舒服了。她感到这种形式的运输工具没有按上弹簧是严重的错误。他们走的路是与铁路路基平行的。列托契金精力充沛地推着车,根本不去注意那些稀稀落落的过路人。他们有时也停下来,环顾一下四周。一辆看起来样子很不一般的火车越过了他们驶向前方。在宽阔的车窗玻璃后面可以看到孩子们的脸,有几节车厢里,还拴着绳子晾起了衣服。“噢,”奥尔迦高兴地喊道,她已经忘记了疲劳,“快看,莫斯科地铁的列车开回家去罗!”她喜悦的情绪没有使列托契金受到影响。他已经精疲力竭了。他推着小车也不那么精神抖擞的了:车子歪斜了,一个车轮摇晃起来了。……太阳落下来了。他们坐在草原上的小河边的堤岸上吃着面包。“小推车坏了倒也好,”奥尔迦说。“要不,您推起来很累,可坐在上面也并不轻松。”“我们下一段路怎么走,您是怎么想的呢?”奥尔迦思索起来。“我怎么也想不出来,您呢?”“我也想不出来。”列托契金的目光望着前方的一个什么地方。忽然他的脸开朗了起来。他跑到损坏的小推车旁边,从车板上抓起一个麻袋,仔细地查看着…………现在列托契金稍稍弯着身子在走着,他背上背的东西使所有路遇的人都感到惊讶。奥尔迦的头从他背上的麻袋里伸了出来。迎面走来的一个蒙古脸型的女人见了他们感到莫名其妙。这个女人带着一个小儿子,按照东方人的习俗,她把孩子绑在背上。奥尔迦和这个三岁的蒙古小孩对视了一下,他们又都各走各的路了。“您知道吗,这好象还比坐在小推车上舒服些呢,”奥尔迦说。“您怎么看呢?”“对于这个问题我没有什么看法,”伊果尔回答道,他擦了擦前额上的汗。太阳变得火红火红,显得越来越大,渐渐地接近了地平线。“两小时以前,我还等着疟疾发作的,结果您看,没发作,”奥尔迦说道,她为疾病发作的时间被打乱而感到惊讶。“看来,神经受到震荡,反倒帮了忙了。”“看来您应当经常从全速开动着的火车上往下跳。”“那您就老得背我走啦。”……他们走到车站时,天色已经全暗了,他们看到了光线微弱的路灯,停在备用线路上的火车和车站上的建筑物等。伊果尔小心翼翼地把背上的奥尔迦放了下来,累得直挺挺地躺在草地上了。“可怜的人,您累得胳博不是胳膊,腿不是腿了吧。”奥尔迦把沾在身土的麻袋上的土抖抖干净,在丈夫身旁坐了下来。列托契金躺在草地上望着星空。“家庭生活也不是轻松的事啊。”“您说说,我很想知道……您为什么要从火车上跳下来呢?”他接着又说。她皱着眉,凝神思考着。她自己也不十分清楚,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但她试图真实地回答:“要是您穿着上衣,我可能就不跳下来了。可您身上没有证件,也没有供应卡。”“您为什么要冒这个险呢?我们的经理和行政领导人会关心我的。”“我不明白……”她困惑地望了他一眼。“照您看来,我就应该是对人漠不关心的?”天幕上又出现了新的星辰。这些星星显得格外灿烂,它们不合常规地、散散落落地分布在夜空中。列托契金环视着寂静的天空。寂静中仿佛让人听到了一阵从广漠而神秘的宇宙飘来的音乐,在那里,没有终极,也没有开端;生与死的界限是无形的、不可分的;生存是短暂的,也是水恒的;瞬息的爱情的火花熄灭了,又会重新燃起……“上次您没有回答我,您爸爸在哪儿?”奥尔迦在察看自己的脚,她用手指摸摸稍微有点肿的脚掌。“牺牲在沃尔霍夫战线了。”“那妈妈呢?”“在接到爸爸的死亡通知书之后不久也死了。”他的慢条斯理、好奇的问询和她的郁郁寡欢的回答显得很不和谐。“您的爸爸在哪个部队呆过?”“前线侦察队。他是个语言学家。德语很好。”列托契金还象原先那样仰天躺着,把手掌放在后脑勺下。“这样的人应该活下去的。”“可是他不在了。”她的目光己不那么和善了。“您需要进行这样的谈话吗?我不需要。您到底对什么感兴趣啊?”他站了起来,态度友好地说:“别生气,我应当知道,我和什么人结婚了。”“那最好把您自己弄弄清楚,”她微笑着。“我也不妨了解一下丈夫。您有过几个妻子?离过几次婚啊?”他们之间刚才形成的紧张空气消散了。“说来也怪,在您之前,我既没结过婚,也没离过婚。”“的确很奇怪。”“要是以合法婚姻来计算的话,这是第一次。不合法的结合有过。下面就是平淡无奇的履历了。我1939年毕业于戏剧学院。随后就进了剧团。演过很多角色……”她打断了他:“快看!这是我们的那趟列车!”他迅速地跳了起来,仔细地端详着:“是的!是它!简直是奇迹!”车厢里的人都睡了。奥尔迦费劲地走到自己的铺位前,躺了下来,立即就睡着了。列托契金爬到了上铺,一不小心把沃立诺夫弄醒了。“是你?!”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妻子还活着吗?”“还活着。”“可真是引起了一片惊慌啊!我们给那个小车站打了电话,说你们已经不在那里了……”“好吧,睡吧。”“我们以为你已经成了鳏夫了。”“干嘛要着急成为鳏夫啊……”伊果尔说道,他己经快入睡了。“我们的婚礼还没举行完呢。”莫斯科。喀山车站的站台。站台上的人已经走空了,就剩下这对年轻夫妇两个人了。列托契金看看这一大堆箱笼什物和大包小包,简直难以想象,怎么才能把这一大堆东西弄回家去。“搬运工人为什么不来啊?”奥尔迦的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他们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不明白……”“他们在前线呢。”奥尔迦眼睁睁地望着这一大堆他们的共同财产,皱着双眉思索起来。“您知道吗,”她沉思地说,“到我那儿可以坐地铁!”她的生活知识如此贫乏引起了他的讪笑:“还带着这样的行李?您那些箱子里都装的是什么啊?”“书。”“您这是干什么啊?”列托契金差点儿没喊起来,但他及时地控制住了自己。“不过,反正也都无所谓了。我再稍稍熬一熬,也就熬到头了。”“伊果尔·尼柯拉耶维契,谢谢您。现在我自己能走到家啦。”“别说啦,别说啦,别说啦!我把您送到你们家,然后我们的家庭生活可以宣告结束了。”他们是坐卡车走的。奥尔迦坐在司机驾驶室里,她四处张望,不时地对着熟悉的街道微笑,她的丈夫坐在车帮上轻轻摇晃着。车子停了下来。列托契金从车帮上跳下来,了解停车的原因。奥尔迦看到一些颓垣断壁的房屋,虽然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事,但她还是截住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问道:“四号楼是曾经在这里的吗……”“它现在也还在啊,”这个女人说道,“但已成了这个样子了。炸弹炸的。”列托契金走到卡车司机身边:“朋友,等一等!发生了非常事件啦,你看。”“我们坐车到我的姨妈家里去吧,”奥尔迦说,“她一个人,她的那间屋子很大。”……奥尔迦已经笑不起来了。司机加快了车速,列托契金这才发现车厢里还有一个金属的空桶,现在它开始到处滚动,一会儿撞在车帮的这一侧,一会儿又撞在那一侧……他们到了奥尔迦姨妈的住处。列托契金向司机做了个手势,示意让他稍候,随即就和奥尔迦一起走向她姨妈住的那套房子里去了。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给开了门。“我是玛丽娅·伊凡诺芙娜·卡琳基娜的外甥女,”奥尔迦自我介绍道。“她在家吗?”小姑娘沉默了一会儿,她在思考怎么回答更好。“她不住在这儿啦。”“那她住在哪儿啊?”奥尔迦完全不知所措地问道。“德国人在莫斯科附近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去挖战壕……”“那怎么啦?”“德国人向他们扫射来着。她就没有再回来。她的那间屋子现在住着一个在战争中残废的军官。”……他们站在卡车旁边。司机发急了:“那还怎么办呢?!”“再等一等,”列托契金心平气和地对他说,并同样心平气和地转身对奥尔迦说:“这么办吧,亲爱的夫人,只有一条路了,到我那儿去。”“我不到您那儿去!”她果断而迅速地回答道,“这太麻烦您啦!”“别说蠢话。我累了,您也累了。”“我不累!”奥尔迦激动起来了。“要是房子被炸了,总得有什么地方让我去住吧。我到房管处去!”“什么房管处啊?!”列托契金大声喊起来。“都晚上七点钟了!快上车吧!”“别管我啦!”“跟您说,快来,快上车!鬼让我跟您打上交道啦!”他拽住奥尔迦的手,把她拉到卡车前。“叫您做什么您就做什么!”她使足了劲儿要跑开去。“要是我在那里,您会感到不方便,我可以到我姐姐家去住。”他扶她进了卡车的司机室,因怕她中途跳下车,自己也挨着她坐下了,还搂着她的肩。列托契金先把她的和自己的东西从车帮上卸了下来,然后又把它们搬到四层楼上。奥尔迦默默无言地协助着他,她已经有点哆嗦了。只需要最后再努一把力了:打开房门,把所有的东西从走廊挪进屋子里。“要是细想起来,他们是愚蠢的。”列托契金说道。“您这是在说谁啊?”“那些当丈夫的呗。这简直是在服苦役啊!”“您不会服一辈子苦役的。”“全靠这样想,才使我感到有点安慰。”他的这间屋子又小又挤。窄窄的一张床,一个没有书的书架,五斗柜,盖着一层土的书桌;唯一的一扇窗子的玻璃上贴着好多纸条条。更确切地说,其中有一块玻璃已经打掉了,镶嵌了一块胶合板在那里。由于屋子里堆满了那些令列托契金讨厌的箱笼什物、大包小包和胶合板箱子等等,房子的空间更窄小了,在屋子里走动也变得更困难了。这两个累得精疲力尽的人终于能坐下来休息会儿了。他坐在箱子上,她先把落在维也纳式的椅子上的尘土吹了吹便也坐下了。在敞开着的房门口出现了一个老头子和一个老太太,由于衰老和营养不良,两个人都显得干瘦干瘦的。他们俩同时说话,互相打搅又互相帮腔:“伊果尔,回来啦!欢迎你回来,伊果尔·尼柯拉耶维契!我们一看,你的房门开着……我们想这是怎么回事儿?……哦,这是我们的邻居回来啦!我们都是邻居啊。”列托契金向他们挥挥手,说了一些表示问候的话。“这是什么人啊?”老太太用手指点了一下奥尔迦。“什么人,什么人……”列托契金嘟嘟囔囔地说。“是我的妻子!”“好,你瞧,都己经结婚啦!”老头子高兴了起来,虽然这个新娘子看起来并不怎么漂亮。“请接受我们的祝贺!”“是啊,”老太太说。“你也逛荡得够啦!该好好过日子啦。”“结婚很久了吗?”老头子感兴趣地问。“刚刚结婚。”“好吧,你们休息吧,不打搅你们了。”一对老人走了出去,随手把门关上了。“我们到厨房里去吧,我给您看看,哪一张是我的桌子。”伊果尔显得有点疲劳地说。奥尔返费劲地跟在他后面走着。厨房本来还算宽敞,可现在放着四张桌子,四个垃圾桶,四个洗衣盆,还有许许多多五花八门的厨房用具,这许多东西一放,就显得挤了。“这是我的煤油炉子。这些是炉子上的零件。这是煤油桶。这儿是垃圾桶。这只锅……好象也是我的。这些板架可以放餐具。扫帚到哪儿去啦……好吧,您放心大胆地进来好了。厨房是公用的。这就是说,也是您的。”突然她眼睛望着门,低声说道:“我明白,您和我在一起是受罪。过一两天我出去找个工作,那儿会给我集体宿舍住的,您别操心啦。”“别说啦,别说啦,别说啦!”她已经知道,每当他要说一些实质性问题时,他总要连续三次重复地说这三个字的,这都成了他的习惯了。“难道我能把您扔在大街上?到这儿来。”列托契金打开浴室的门。“这是浴室。大家公用的。热水可以用柴禾烧。劈柴在板棚里,不知道还有没有。我走的时候,那里还有一大垛劈柴呢。”他们回到了屋子里。这时天色已经暗了。“防空窗帘还没有。我来想想办法。”他打开箱子,取出一件睡衣来,又把穿破的内衣扔到了一边去。“我姐姐有两间屋子。房间很小,但好在是两间。”“她有孩子吗?”“有一个女儿。”“那您把这个箱子给她带去。”奥尔迦指给他看是哪一个箱子。“那里面是柿子。这柿子还没有熟,但再过三星期就会变软的。”他看了一眼箱子,遵命地说:“好,我带去。”“姐姐住在什么地方?”“在伊兹马伊洛夫区。”“她那里还好吧!”“不知道,现在莫斯科还有没有军人巡逻队。”“不管怎么说,电车已经没有了。”奥尔迦望着漆黑的天空,说道。早上,这套单元房子里最早醒来的是那对老夫妇。老太太一出房门就看到走廊里堆满了各种破烂东西:拆卸开的生锈的自行车,儿童推车;三条腿的旧圈椅;铝制的洗衣盆;一捆捆的旧书……老太太把丈夫从屋子里叫了出来,他们两个人眼睁睁地瞧着这一派从未有过的混乱景象。随后他们把视线挪到了阁楼上,原来这一堆破烂就是从阁楼上扔出来的,他们看到一双光着的脚伸在外面。列托契金在阁楼上睡着。“你看看现在都成什么样啦,”老太太嘟嘟嚷囔地说,“刚刚结婚,就分开住了。”列托契金本来想跟姐姐说的话都没有说出来。他不想跟她解释:为什么他结了婚,却并没有真正的妻子。关于这一切最好什么也别说……“外甥女在哪儿呢?”他问。“在学校里。”“等一等……”伊果尔把一个很重的背包从走廊里拎进屋子来。“这是柿子。现在还是硬的,但再过三星期……”“这可真是太感谢了。”“还有,她让我把整箱的柿子都拿来。”“这个她,是谁啊?”“这是……”伊果尔全神贯注地说。“一个女房东,我曾经租过她的房子住……这是在撤退到后方的时候。”“那也替我谢谢她。看来,这是一个善良的女人。”“是啊,还不错。甚至还可以说,是一个很好的……哦,姐姐,你不反对我在你这里住个把星期吗?”“你要求的是什么啊!出了什么事啦?”姐姐突然担忧起来。“我的屋子里……那里现在……正在修理。”“怎么赶上现在这个时候。”姐姐虚惊了一场。“你知道,我担心什么呢,现在住房的问题可了不得。有的人回来了,可他的房子别人住进去了。你打官司也撵不走他。”“哦,都已经打起官司来了,”列托契金嘟嘟囔囔地说。“你丈夫来信吗?”姐姐从一个古老而又笨重的大酒柜里取出一个小匣子来,并从那里找出几封信来。“你读读吧。又进医院了。”“第二次受伤了?严重吗?”“情况不太好,”她闷闷不乐地回答道。“谢天谢地,但愿你别去打仗。”列托契金感到自己的呼吸开始不均匀了:原来姐姐祈求上帝是为了让她的弟弟别去打仗;在她看来,不去打仗就是男人的福气……在剧院的休息厅里,沃立诺夫夫妇仔细地在观看挂在那里的演员的照片,并因为那里没有自己的照片而感到很伤心。特别不满意的是克拉芙吉娅:她看到费拉托娃的照片挂在中间,而她,沃立诺娃……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契一见到列托契金从经理办公室出来,就特别高兴,因为他有机会哪怕暂时逃避开妻子怒气冲冲的叨叨了。“啊,你今天很高兴啊!”“这是有原因的,”列托契金回答道。“事情都是按我的计划进行的。”“妻子怎么样?”克拉芙吉娅问道。“很好。她正在变得好起来,”伊果尔想要找一些在这种情况下适用的字眼儿。“她啊,可以说从性格来说……在任何情况下……”“你们在哪儿住?在你那里还是在她那里?”“她在我那里住。我在伊兹马伊洛夫区的姐姐家里住。”他一说完,就朝着通向后台的门走去了。让沃立诺夫夫妇留在那里去为他刚才的回答而感到惊讶,感到困惑莫解吧。列托契金肩上背着一个背包,一步蹦过好几个台阶地登上了四楼。他气喘吁吁地敲了门,走进屋子。“您好!”“您可以经常来看看生病的妻子。”奥尔迦脸上缠着的布带没有了,小伤口上贴着的膏药也拿下来了,露出了姑娘的纤细的脖子。“看样子您不是病得那么厉害了。”“我要尽量好得快一些。疟疾退下去了,牙治好了,小伤口也快没有了。”她的快乐而友好的声音也使伊果尔听起来很悦耳,他为此感到惊讶。“您似乎……变得漂亮了。”奥尔迦不好意思地微笑了。伊果尔解开背包,从包里把食品取出来。“我对不起您,新的一个月开始了,可我忘啦您没有食品供应卡,您都快饿死了吧。”“您看,我死不了。我用一件上衣换了面包吃。”他双手在口袋里摸索着,她望着他那件破旧的上衣。“这是您的供应卡。这个月两天已经过去了,现在一下子给您提取了一天的食品。”她把视线挪到了食品上,只见有一个大大的黑面包,还有卷成圈儿的灌肠,包在破报纸里的鲱鱼,以及糖。“这是给我的吗?”“您是妻子。现在是家庭主妇,受人抚养的。”“终于搞清楚了我是什么人。”她犹豫了一下,问道:“我真是这个身份吗?”她立即就高兴地说了起来:“太好啦!我太想吃东西啦。我去煮茶吧。”她跳起来,朝着门跑去。“等等,等等,等等!”他看了一下表。“喝茶费时间。”“很遗憾,”奥尔迦吁了一口气。“本想给您安排一顿'家常’饭的。”她登上窗台,去把防空窗帘放下来,他迅速地扫视了一下她的腿。屋子里暗下来了。“等一等,我把灯打开,要不该跌跌碰碰了。”昏暗的灯光照亮了屋子。从窗台上下来后,她果断地、以少有的坚决态度说道:“伊果尔·尼柯拉耶维契,我一直在等您,您来了,我很高兴。我们该离婚了,而且应该尽可能快点解决。他们不给我住所。原因很简单:我已经结婚了,丈夫那里有住的地方。我要求去工作也有困难。好不容易才让我填了一张表。明天请您一起到户籍登记处去吧。”“好的,明天吗?”他想了一下明天都有些什么事。“要不,后天吧。”“请不要拖很长的时间。”“当然罗。离婚也是我所关心的。修理房子也总得有个结束的日子啊(注5)。”她眨巴着眼睛表示困惑不解。“我不明白您在说些什么。”“我想说,这桩婚事也折腾得够了。”“而且应该越快解决越好。”“最好这样:把您的身份证给我,我一个人全给办了。”她找出了身份证,他把它放到了口袋里。“我过三天来。”“最好能早点来。您的衬衣脏了,上衣的肩下边都开线了。”“是吗?”他抬起胳膊,斜着眼睛往腋下看。“姐姐会给缝的。”“您有妻子啊。”“妻子是假的,姐姐可是真的。再说从明天起,您是一个离了婚的女人了。”她把五斗柜的最上面一个抽屉拉了出来。“现在我是个妻子,我还来得及为您做点什么。这里有您的干净衣服。”“啊,你啊!……我还以为您是个娇生惯养、什么都不会做的人呢。”“为什么?”“要是您不反对的话,我换衬衣了。”她转过身去。“谢谢,奥尔迦·叶果洛芙娜!”他把脏衬衫往屋子的一个犄角一扔,说了声“再见!”就朝门口走去,但很快他又果断地走回来,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就象是呆了那样。奥尔迦惊慌起来:“您出了什么事啦?”“我们剧院来了一个新的艺术指导。现在把两个话剧的角色都分派下来了。两个戏里我都演主角。”“这使您感到委屈吗?”他没有回答,只是冷漠地望着墙壁,随后问道:“什么叫做有理智?您是怎么理解的?”“和大家一样。理智,它的目的就是谋福利。”“谁的福利?”她略微思索了一会儿:“大家的。大家的福利。”他走到她身边,小心翼翼地用一个手指头碰碰她的前额:“对的。您很聪明。”她没有不好意思地谛视着他的眼睛:“肯定有什么事情在使您感到不安。”他又一次亲切地把手指贴在她的头上:“恢复健康了。您变漂亮了,也愉快些了……”伊果尔本想再说一些什么的,但最后只说了一句:“再见。”这问屋子的一面墙对着楼梯。可以听得见列托契金的鞋掌如何迅速地从楼梯梯级上逐级走下去的声音。奥尔迦关了灯,走到窗口,掀起了防空窗帘的一角……当列托契金消失在拱门那里的时候,她又喀嚓一声把灯打开了。列托契金的关于理智的那番谈话使她感到奇怪。她想弄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些。谢尔盖·高鲁别夫正坐在房顶下的一堆沙子上,用手电筒照着在看书。他戴着的那副镶着加厚玻璃的眼镜闪闪地在发光。听到有人沿着楼梯走上顶楼来了。谢尔盖把手电筒往顶楼的入口处照,看见了列托契金。“你怎么啦?”“正发愁呢,高鲁别夫老弟。我来跟你聊聊。”“你有什么好愁的呢!……”谢尔盖合上了书,用手电筒给列托契金照着脚下,等列托契金爬上了沙滩,他把手电筒关了。伊果尔从一扇半圆形的天窗望出去:天空布满了星星,显得格外的宁静。“这里是我值班的一个点。上次一个炸弹炸毁季米梁赞夫纪念碑的时候,我就站在这儿……还有二个炸弹在离剧院不远的地方爆炸了。”“现在空袭少了,他们顾不上了。”高鲁别夫重又打开了手电筒,照了一下列托契金的脸。“你的确心情忧郁……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吗?”“我也说不清楚。”列托契金在沙滩上坐了下来,双手抱着膝盖。“你知道,这多么令人感到奇怪啊?我不能对她说这个。”“什么'这个’啊?”列托契金没有明确地回答。“她身上好象有点什么。”“谁身上啊?”“我说的是奥尔迦啊。”“是关于你的妻子?”高鲁别夫感到惊讶。“她使我感到完全是另一个人了……”列托契金望着有点发亮的半圆形窗口,但看不见星星。“她是不善于适应的,那又怎么呢……但她恰恰能成为一个好妻子。”“对不起,我不明白……谁能成为好妻子啊?”“我的妻子啊。现在的情况又决定我们应当离婚。”“你这是怎么啦?!”高鲁别夫差点没有喊起来。“难道可以这样吗?你是个男人!你应当变得聪明些,有耐性一些……为了保留一个家庭可以放弃很多东西,甚至最重要的东西。”“最重要的东西我是不能放弃的。”列托契金站了起来,朝顶楼的入口处走去,他开始沿着梯子往下走了。高鲁别夫可是忙乱起来了,他想要开导开导这位朋友:“我不明白……婚礼过后才一个月吗!……一般总是这样……一个人先考虑应当怎么做,然后才去做。”“我的情况就不一样。”列托契金站在楼梯上。从上面看下去,只能看到他的肩膀和头。“我是先做了,然后再考虑应当做什么。”克拉芙吉娅·别特洛芙哪·索洛维约娃的办公室不大,她坐在安乐椅上不用起身,就可以拿到任何一份卷宗。每一个到干部处来的人,她都要提高嗓门跟他说话。如果什么东西引起了她的怀疑,例如,调查表中有什么地方使她感到可疑,那么谈话的声所就会变轻,就会有长时间的停歇,并会提出一些经过周密思考的、意味深长的问题来……她大声嚷嚷的时候,还是好的。“列托契金!”伊果尔刚刚推开她那间办公室的门,她就提高了嗓门喊道。“你的军人证呢?”“在我这里,克拉芙吉娅·别特洛芙娜。”“这是怎么回事儿?别人的军人证都在这里,可你的不在。”“克拉芙吉娅·别特洛芙娜。我不需要推迟入伍了。我要走了。”她的活跃的手势缓慢下来了,两只手平稳地放到了桌子上。”“要上前线了。”“还能去哪儿啊。”她的严厉遇到了使她感到生疏的阻力。“早先为什么不说。”“我不好意思承认我改变主意了。”克拉芙吉娅·别特洛芙娜现在已经不是在端详列托契金了,而是在注视人工大理石制成的厚实的笔具了。“有人说,我这样做是不理智的。”“你做得对,伊果尔。”她轻声地说。费拉托娃来找经理,这一次,她不象往常那样,总是带着有点故意装出来的激情。她象是受到了极大的震惊,都没有心思装模作样了。“您为什么放列托契金走?”“那我又能怎么办呢?”“我的上帝啊!”费拉托娃在圈手椅上坐了下来。“他早就谈过这个问题了。可我两次都没有理解他的意思。我们失去了一个什么样的演员啊!……”库切夫斯基走进办公室来了。他装出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但马上就发作起来了:“我想要弄清楚:我什么地方错了?把我也扯到《等着我》这出戏里来了,这是为什么?”“列托契金不能演这出戏了。”“那怎么,我就应当替他演?!”经理默默地为库切夫斯基的失志而感到惊讶,而库切夫斯基仍然压着嗓子,但却固执地继续说道:“第二点,为什么演员柯马洛夫不替我演《俄罗斯人》这出戏?”“他不愿意。他说了:我为什么要替库切夫斯基演?”“他敢这样说?”库切夫斯基气得用最大的嗓门说,但他看到了费拉托娃的嘲讽的目光,又立即改用较平静的声音说道:“您放纵列托契金。把他从很多出戏中撤出来了,这是为什么?”“您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吗?”“不知道,”库切夫斯基回答道,并且还按照自己的想象,推测道:“他干出……什么事情来了吧?”“最好是说,他表现很突出。”库切夫斯基霎时间仿佛得到了安慰。“是啊,他会做出这样一些,比方说,我脑子里根本就想不到的事情来的。”“正是这样。”经理冷冷地证实道。“听着,库切夫斯基!”一直没有参予他们的谈话的费拉托娃激怒起来了。“你……”叶芙盖妮娅·阿列克赛耶芙娜本来打算大声骂几句的,但她忍住了。库切夫斯基的视线从费拉托姓走出去的那扇门那里又转向了经理:“我不明白她。”“让我们归结为一句话来说吧,她倒是理解你的。”“昨天我等了丈夫了,”奥尔迦愉快地说,并立即自己改正了:“当然喽,是过去的丈夫。”“昨天没能来得了,太忙了。”他四处看看,发现一盏有绿灯罩的台灯给这间屋子增添了家庭的舒适感。“书好象多一些了,”他说。“昨天我到姨妈住的那所房子去了。我想去了解一下,有没有关于姨妈的消息。住在那里的人说:把您姨妈的东西拿走吧。我把这些东西拿到哪儿去啊?于是我就把台灯和有些书拿来了。”“您的健康情况怎么样?”“很好。可以不夸张地说:很好!完全恢复健康了。”“你的脸颊上也有了红晕了。”“多有意思,”她笑了。“现在,当我们要离婚的时候,您倒开始仔细地观察起我来了。”“我们最好是互相称呼'你’。妻子与丈夫之间一般说话都用'你’。不是还没有离婚嘛。还没来得及嘛。叫一些情况给打搅了。”“什么样的情况?”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各种各样的,”他含含糊糊地回答道。“这可不好了。太不好了……到底是什么事情在妨碍我们离婚?”“你看,第一……连个申请书都没有。总得有个书面的离婚协议吧。”“那现在就来写吧。”她拿了一张纸和一枝变色铅笔。“怎么写?”他没有料到她如此果断,他倒反而踌躇起来了。“好吧,那怎么写呢?……就写:'某某人向克拉斯诺普列斯宁斯基区的户籍登记处提出申请。’”“写好了。”“'由于我和丈夫性格不和……’”她抬起头来望着他。“可我们甚至都不知道,谁是什么样的性格啊。”“说得有道理。那就把这句话改成:'由于我爱上了别人……’”她急了,猛的一下从椅子土跳了起来:“这简直是胡说嘛!我爱上了谁啊?”“反正是诸如此类的意思吧。”“应当根据事实来写嘛!”“那就照实写。'由于我们虽然结了婚,但彼此丝毫都不了解,丈夫甚至都不知道我的父名……’”“这是事实,但写出来很不体面。”“好,那我们试试看再换个写法。'由于我的丈夫经常不爱整齐并喜欢骂人……’”“我不愿意把你写得很不象话。”“可总得写点什么的。要是人们离婚了,总得有人是原告,有人是被告的。”“这有什么区别呢?”“被告是有过错的一方,原告是责怪被告的人。”“那我是什么呢?”“你自己选择呗。不是让别人责怪你,就是你来责怪我。”“那就不能谁也别责怪谁吗?”“我们把这个问题再推迟两天来解决吧。我再好好考虑考虑。”“也好,推迟两天吧,”奥尔迦顺从地同意道。“我们最好现在喝茶吧。”她跑了出去,很快又回来了,从小酒柜里拿来了茶杯,放到了桌子上。他看了一下表,她说道:“今天你们不是不演出嘛。”奥尔迦又走了出去,久久没有进来。伊果尔把吉他从套子里取了出来,爱惜地用手帕擦擦它,定了几下音,弹奏起来了……奥尔迦端着茶壶站在门外听着。她被一支熟悉的曲调所感动。这就是伊果尔曾在他们的“婚礼”上动情地演奏过的那支曲子……吉他的声音完全睁止时,她才走进屋子来。“你真的看起来很好。”他很喜欢这里的安宁的气氛,这种安宁使他感受到了一阵沁人的温暖。“莫斯科的气候对你很有好处。”奥尔迦正在倒茶,她竭力掩饰着被他的话引起的腼腆与喜悦交织在一起的心情。“现在我坐在桌子旁边,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个女人……既不算是妻子,又算不上是什么人,”伊果尔低声地说。“我现在有这样一种感觉,好象我回家来了。为了一些无法摆脱的不必要的事情,我久久地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到处奔波,现在终于回家来了……这种感觉我过去从未有过。”“谁妨碍你经常到这里来啦?我在外面工作,这房间是空着的。你可以来休息……”“现在已经顾不上休息了,唉!”他凝神地望着她,并为自己过去为什么没有发现她身上的很多东西而感到惊讶。“你哪儿来的这些外文书啊?”他把视线挪到了书架上。“这些书做什么用啊?”“这都是爸爸的。他是一个学识渊博的人。懂得欧洲的好几门语言,还懂得阿拉伯语……”这一次奥尔迦回忆起父亲来的时候,心情是愉快的。她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来:“这是卡莫艾恩斯(注6)的书。他为什么要读卡莫艾恩斯的书呢?他说应当读这本书,还要读原文的,读葡萄牙文的,知道吗?”“这很难吧?”伊果尔说,他使劲在记忆中搜索卡莫艾恩斯是什么人。“你看,也不难。爸爸说,葡萄牙文并不难。葡萄牙语的语音相当简单,而字根,大多数都和西班牙语一样。”“这就好办多了:要学葡萄牙语,先得研究西班牙语和法语。”她笑了,伊果尔为她身上发生的这许多变化而感到惊讶。现在她变得爱笑、爱说话,也愉快多了。所有那些在她生病时显得很突出的毛病,现在都没有了。“连我爷爷甚至都是很不错的哩,”奥尔迦继续高兴地絮叨着。“他在大学里讲析学课。这是很久以前,还是革命以前的事。他忽然想起要给学生讲讲马克思……后来不知道哪儿把他叫去质问了。爷爷解释道,人们可以不同意马克思的观点,但还是应该知道他的见解,因为马克思……后来把我爷爷流放了。噢,我说得太多了!听烦了吧?”“一点儿也不。”他们笑了,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高兴。“可我就没法夸耀我的祖先,我是从农村来的。”“象罗蒙诺索夫那样吗?”“不完全一样。我们之间有很大的认别……米哈依洛·瓦西里依契(注7)是步行到首都来的,而我是坐火车来的。”他用一个夸张的动作把一个茶杯倒过来,让它底朝上地扣在一个小碟上。“昨天我到剧院去了,”奥尔迦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了出来。“我去看了《舞蹈教师》,你知道吗?使我感到奇怪的是什么?你最后没有谢幕,而是忧郁地看看观众。你朝右边看看,又朝左边看看,然后又看看下面的楼厅,好象是在和所有的人告别。而费拉托娃也没有微笑,她哭了……给我的印象是这样的。”“如果是这样,那就不好,”伊果尔含念糊糊地说道。“不过你演得倒是比任何时候都好。这个戏我看了好多遍了……”奥尔迦又不好意思起来了:“这个戏我在我们疏散去的那个地方看过。昨天看,演出又完全不一样了。在现在这样的时候,还能演戏,这简直是太好了!演戏是最最爱好和平的职业,是吗?爸爸还说过:戏剧是和战争相对立的。”“当然,当然……”伊果尔沉思了一会儿,然后低声地说:“我该走了。”他站了起来,她也立即站起身来。“很晚了……”她说得那么轻,他勉强才能听见。“能到得了那儿吗?”她没有说让他留在这里过夜,也没有叫他别走,但他感到她是默默地在呼唤他留下。他本来可以留下,但一想到,要是他理解错了她的意思,她跳起来怎么办?想到这里,他胆怯了。还有一点:就是有没有必要让这个可爱的姑娘成为一个战士的妻子?或者比这还糟糕,成为一个寡妇?……”“能到得了,”他说着走了出去。兵役委员会驻扎在一个中学里。应征入伍的人现在己经不那么多了。值班的军人穿着漂亮的新制服:上衣上缀有带星状标志的肩章。列托契金把军人证递给了上尉:“我来听候您的吩咐。”上尉逐页地翻阅着军人证,他把一页被称作保留证的附页掀了开来。“您的缓期服役的期限还没有到。并且还有可能再延长期限。”“我不愿意延长。”“您去找军事委员吧,”上尉想了一下,作出了这样的决定。军事委员是一个瘦瘦的、干巴的、五十岁上下的上校,他用左手从列托契金手中接过了军人证(上衣右边的袖子里是一个假胳膊)。“您的申请是由政治部批的。”他说。“派我到哪儿去啊?”“到歌舞团去。”“哪儿?!”列托契金喊了起来。“我不是说得很清楚吗,”上校平静地回答道。“为什么要嚷嚷呢?”“在这个歌舞团里我干什么呢?”“不知道。跳舞呗。”“我不是舞蹈演员。”“那么说,您可以唱歌喽。”“我不是歌手!”列托契金又嚷嚷了起来。“列托契金同志,”上校的声音变得更严厉了,“您应该到军队歌舞团团长普捷依采夫那里去一下。”“事情是这样的,上校同志,”列托契金的声音并不是很大,但态度却是很坚决的。“我是剧院的,是话剧演员。这儿有我的保留证。我为了要求取消保留,取消缓期服役,费了多少时间和精力。现在总算达到目的了。那算怎么回事啊?我再去登台表演,只不过是穿着军装?!”“明白了,”军事委员说。“但这里有命令。我不能不执行命令啊。”“谁替我这样安排的呢?”伊果尔低声而忧伤地自问道。“我想是剧院经理吧,”军事委员推测道。“他们希望能把演员列托契金保全下来吧,想给他安排得好一些。”“我们对什么叫'好’,有不同的理解,下的定义是不一样的。”列托契金在寻找普捷依采夫的办公室的时候,顺便到两个排练厅去看了一眼。一个排练厅是被舞蹈队占用着(伊果尔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欣赏了一会儿他们的表演),另一个排练厅里,一支八重唱的队伍正在唱着什么昂扬的、类似进行曲的歌。列托契金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那间屋子,他走了进去,面带笑容,显得可亲、可爱的样子:“您好!我是列托契金,是演员。被派到您这儿来了。”普捷依采夫上校穿着一身很合体的制服,他的样子显然和军事委员不一样。前线的艰辛他没有经受过,他的精力也尚未耗尽。军衔是按职务给的(军事部门的歌舞团)。他从伊果尔手中接过一张纸来,开始从容不迫地看起来。在宽大的书桌旁有两张圈手椅:列托契金不等邀请,就很自然地在一张圈手椅上坐了下来,还把一条腿搁在另一条腿上。上校不喜欢这个新兵的放肆,但他克制住了自己。上校拨了一下内线电话的号码,说道:“请萨别托夫少校到我这里来一下。”“按照正式规定的日子,我应当后天到您这里来。”列托契金说,“但我想先来看一看,和领导见见面。”“军人证在您这儿吗?”“请看。”普捷依采夫仔细地阅看了军人证的每一页。“为什么取消了您的缓期服役证?”“经理认为我经常迟到。而我只有一次没有去演戏……或者是两次。我们那儿散布流言蜚语的人很多。他们造谣说,我和克鲁格洛夫喝醉了酒。这真是胡说八道。克鲁格洛夫的确是经常喝酒的。可我和他在一起一共只有一次……或者两次。我在经理面前向来是很有礼貌的,可经理总认为我是个谈吐举止粗鲁的人……我一共只向他开过一次炮……或者两次。他们对任何小事都加以渲染、夸大。”萨别托夫少校朝办公室里望了一眼。他看到上校正忙着,正准备转身回去。“等一等,正需要你呢,”普捷依采夫叫住了他。“给我们派来了补充人员。”列托契金听出了普捷依采夫的语调中带着嘲讽。他站了起来,几乎象军人那样地向萨别托夫报告:“我是列托契金,是演员。被派遣到您的团里来。是自动申请的。让你们多为我费心了!”他重又坐到了圈手椅上,但看到少校和上校都站着,只好不太情愿地又站了起来。萨别托夫是一个体态匀称、服装整齐的人,他好奇地端详着这位“补充人员”。“你看,”普捷依采夫说,“这事情与你有关呢。”“歌舞团的人都是根据领导的命令安排进来的。”“你应当说,他对我们合适不合适。”列托契金表现出一种故意装出来的焦躁不安。“对不起,我插一句。合适还是不合适,这个问题不存在。如果要为我费心的话,那么我说,既然派我来了,那就是说,我是合适的!”“您受过什么教育?”萨别托夫问道。“高等教育。戏剧学院毕业。演过普拉东·克列切特……我能演理查三世、亨利四世、留道维克十四世……哈姆列特也能演。”“哈姆列特我们不需要,”普捷依采夫阴沉地说。“您会唱吗?”萨别托夫问。“你们这些节目凑合着还行……”他一边吹嘘,一边用没有受过专门训练的家常嗓子唱了起来:“短暂的夜啊,云儿在睡觉,不知谁的一只陌生的手……在你的……在我的掌心……”“非常动听,”少校冷笑道。“您的声音没问题!”“如果你们需要的话,我也能跳舞。我什么舞都会跳!”列托契金站了起来,挺直了身子,嘴里低声唱着《茨冈曲》,做了一个漂亮的起舞动作,用手掌啪嗒啪嗒地拍打着大腿,拍打着上衣的翻领和皮鞋的鞋掌……他想蹲下去“滑跳”,不料没保持住平衡,跌倒了。“您真是跳得很熟练啊!”萨别托夫说道,他不掩饰对列托契金的挖苦。“地毯把我绊了。”列托契金埋怨道。“本来还可以跳得更好一些的。”“你看怎么样?”上校对萨别托夫说。“不怎么样。剧院把他们不适用的人刷下来了。”普捷依采夫在摊在他跟前的一张纸上写了点什么,然后把这张纸夹在军人证里,一并退回给了列托契金:“您可以走了。不用再到这里来了。”“那上哪儿啊?”伊果尔惊慌失措地问。“到乒役委员会去。那儿会考虑,您该到哪儿去。”“瞧这事搞得……”列托契金伤心了。普捷依采夫按了一下铃,一个值班的军人进来了。“请送这位同志出去,别让他在我们的走廊里迷了路。”但萨别托夫少校觉得,这个新入伍的兵并没有感到特别伤心。奥尔迦手中拿着经理送的“结婚”礼物,微微地笑着,心里若有所思,她在仔细地端详这条小小的“连衣裤”。听到两声门铃,她跑到了门厅里……不,这不是伊果尔。门口站着一个她不认识的女人。这是济娜依达·尼柯拉耶芙娜,是伊果尔的姐姐。“您好。”奥尔迦也回问了她好,木来她打算问问这个女人是来找谁的,但她立即就明白了,这是来找列托契金的。这个女人朝列托契金的房间走去,因为房门是开着的,她久久地、惊讶地站在门口望着书架、台灯和乱扔在椅子上的女人衣服……她想,奥尔迦作为同一套单元房子里的邻居,一定什么都知情,于是就惊恐地问道:“这里有人住着吗?”“有人住着,”奥尔迦回答道,她也非常惊讶。“您是谁啊?”济娜依达·尼柯拉耶芙娜没有回答,她集中注意力在琢磨究竟是谁住在她弟弟的这间屋子里。“谁在这儿住?”“伊果尔·尼柯拉耶维契的妻子。”出于惊奇,济娜依达·尼柯拉耶芙娜甚至连嘴部有点张开了:“什么……他结婚了?!”“结婚了,”为了说得更接近于事实真相,她又补充了一句:“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济娜依达·尼柯拉耶芙娜并没有弄明白这个补充的实质性内容,她的脸上显出了产生疑问的表情。“那么这个住在这儿的女人是谁呢?”奥尔迦有点不知所措,但她还是友好地自我介绍道:“这个女人就是我。请进来吧,请坐。”济娜依达·尼柯拉耶芙娜接受了邀请,坐了下来,她仍然惊讶地望着奥尔迦。“我是伊果尔的姐姐,济娜依达·尼柯拉耶芙娜。”“我想你就是。我叫奥尔迦。”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想听听有关您结婚这件事的情况。”“如果伊果尔认为有必要对他的结婚一事保待沉默的话,那我为什么要说呢?让他说吧。”“您能作何解释呢?出了什么事了呢?两个人结了婚,可突然,彼此又立即变得漠不相关起来啦?”“情况有些不是那么回事儿。两个人本来是彼此漠不关心的,突然,立即就结婚了。”“非常令人奇怪,非常令人奇怪,”济娜依达·尼柯拉耶芙娜张惶失措地一再说。“他的房子就和剧院挨着,可他却住到伊兹马伊洛夫区的姐姐家里。”“伊果尔很善良。”奥尔迦说,她在为丈夫辩护。“太善良了!他每天晚上步行到莫斯科郊区去,可他的房间妻子住着……还是在某种意义上的妻子。”奥尔迦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怕这位女客人还会说出更多不合适的话来。“伊果尔都会跟您说的,请别担心,他的一切情况都很好。”“您这么认为?我不知道该对您怎么看……”济娜依达·尼柯拉耶芙娜两眼死死地盯着奥尔迦,就象对一个罪犯那样。“您住到了他的房子里,他倒成了个无家可归的了,他的情况还好吗?!”这时她发现了放在五斗柜上的那件小“连衣裤”,于是两眼又惊讶地盯着奥尔迦:“您有孩子了?!”“目前还没有。”“是……啊,”济娜依达·尼柯拉耶芙娜临走的时候,拖长着声调说道,“现在撵都撵她不出去啦。”剩下一个人的时候,奥尔迦感到十分疲劳,她弄不清楚刚才发生的事情。但她确切知道的只有一点:他什么都没有说,不好意思说……“打过仗没有?”军事委员问列托契金。“没有,上校同志。战争爆发的第二天我被送到了炮兵学校。在那里学了两个月,得了个少尉头衔,还得了个方形的领章。我来到了部队里,担任了一个炮兵排的指挥,但政治部马上来插了一脚,把我叫了回来……”“清楚了。您是炮兵。您参加过的战争也就是这些了。现在第二战线的盟军朋友们一点都不着急,您看,当我们不断地在流血的时候,他们却老是等待着。”“是啊,他们不着急,”列托契金表示赞同军事委员的看法。“我会召唤您的。您等着吧。”上校站了起来,把左手伸给列托契金。“您有妻子吗?”“有。”“她知道吗?”“今天打算告诉她。”“为什么这么晚才说?”列托契金支支吾吾地回答:“是啊,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结婚很久了吗?”“不很久。刚结婚。”“哦,”上校感到惊讶地说,“她会难过的。”列托契金沮丧地低垂着头。上校认为有必要给他鼓鼓劲儿:“现在是非常时期,伊果尔·尼柯拉耶维契。坚持一下吧。有三四天的时间可以归您支配。”“明白了,上校同志。”奥尔迦不在家。列托契金掀开门旁的擦脚垫,从地上拿起钥匙。他发现房间里的窗帘没有拉上,这就是说,她走的时候天还亮着。桌子上留着一张字条。当他看到字条上一本正经地称他为“您”,而且还是大写的“您”字时,他吃了一惊。这一本正经的态度和字条的内容使他感到情意疏远,这一切和吸引他到这里来的那种感情是不协调的。他又读了一遍字条,对于这张字条的真正的意思,他还是不能理解:“伊果尔·尼柯拉耶维契,感谢您为我提供了栖身之地。我己经找到了住所,不准备再打搅您了。请把我的身份证留在桌子上。我希望您曾经答应过要去办的离婚手续,您已经办好了。我近日内会来的,来把其它东西拿走。象往常一样,我把钥匙放在擦脚垫下面。再一次谢谢您。奥尔迦。”她的衣服挂在衣柜里,箱子在床底下。既然她的东西都在这里,那她近日内要来拿的“其它东西”又是些什么呢?近日内……这伸缩性太大了,也可以是明天,也可以是一星期之后。现在,多么需要与她见面,与她谈话啊,可是她不在家。连地址也没有。她找到了住所?这很好。但难道在这张字条上填写上个地址也有困难吗?……”床上铺的还是她的床单。列托契金坐在床上,手上拿着她的一件睡衣。第二天,列托契金到奥尔迦的姨妈曾经住过的那套房子去了。“你们好,”他说,“我是玛丽娅·伊凡诺芙娜的外甥女奥尔迦的丈夫。”他这声招呼是冲着好多人的,首先是列托契金己经认识的、出现在门厅里的那个小姑娘,还有小姑娘的母亲,另外,还有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和一个残废军官的妻子。“终于来啦,”小姑娘的母亲说,“您是该来了。”“什么,什么?”列托契金惊慌起来了,他以为,他的妻子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了。“那怎么呢?所有这些东西都是属于玛丽娜·伊凡诺芙娜的。既然她,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一点音信都没有,那她的财产,亲戚们就应该拿走。您的妻子来过,拿走了几本书,还有台灯,可其它东西什么时候来拿呢?”列托契金看了一眼所有这些“其它东西”。这里有衣柜、箱子;已经拆开的金属架子的床;镀锌的洗衣桶;杯碗盘碟之类的餐具;两个捆着绳子的旧箱子;一双穿破的、整整齐齐地分放在两个桶里的鞋……“这么些东西我们往哪儿搬啊?”列托契金一看吓呆了。“一点一点往外运嘛,”小姑娘的母亲坚持着自己的意见。“这也都是财产啊。甚至连书都没有全拿走,”她从柜顶上拿下来一本厚厚的书。“这儿还有一本呢……一张双人床,这难道也不需要啦?”“将来也许……”“那把这只箱子也拿去吧,”军官的妻子说。“好的,好的,”伊果尔·尼柯拉耶维契急匆匆地说,“奥尔迦会来拿的,她忙得不得了。她不久前去工作了,甚至我都不知道她在哪儿工作。”“她在伤兵医院里工作,”小女孩说道。“你怎么知道的?”妈妈严厉地问她。“奥莉娅阿姨自己说的。”列托契金后退着朝门口走去。“我们会来拿这些东西的。我们家里还没有完全安排好……现在我先把这本书拿去,她喜欢书。”这所医院座落在一幢过去的大学生宿舍楼里。“您是谁啊?”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问列托契金。看来,她也累了,长时间的值班,成天听伤员的呻吟和诉苦,把她弄得精疲力尽,她无精打采地、冷漠地提着问题。“我是她丈夫。”“她说她离婚了。”“她瞎说。”女人往走廊那个方向指点了一下:“右边顶头那个房间。她就在那里。”奥尔迦缩成一团睡在检查病的床上。她的两只手放在膝盖中间,而膝盖都快碰到下巴颏了。列托契金坐在一张矮凳上,手中紧紧地攥着一本烹饪手册。他瞩望着妻子,面对着这个孤独无援的姑娘,他对她产生了深切的怜悯,他自己也弄不清,也许这不是怜悯,而是一片柔情。她醒来了,就象人们因感觉到身边有点异样而醒来那样。她用手掌撑在检查床的人造革面上,坐了起来。“你来干什么?”她的声音很清晰,一点不含混,就象没有睡过那样。“这就是你给自己找到的住所吗?”“他们允许我在这儿住。”她低垂着头,凝视着地上的一个什么地方。“很舒适,用不着耗费来来去去的时间了。”“舒适,这根本谈不上。”“你有什么事吗?”“想看到你。我怕你别出什么事。”“什么事也没出。活着。”“你说话的声调……”“对不起,这是由于疲劳。人手不够,睡得少。”她说的是事实,但不是全部。“我全知道。我姐姐到你那里去过了。也许,说了一些不礼貌的话,吓唬了你。是我不好,早就该跟她说的。”“她是对的,”奥尔迦没有半点委屈地说。“我住在你的房间里,你都没地方住了。”“这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这是你的身份证。我没有时间去办离婚手续,但我已经给你登记上户口了。现在你将要住在你自己的房间里,而不是我的房间里了。”她接过了身份证,把它扔在小床头柜上。“对于你的大慈大悲,我也不会给你树碑立传的!我是请求离婚,不是请求登记户口。”“婚没有离成。让我们好好地来商址一下我们两个人的事情吧。”“我们两个人?”“正是如此。这里不存在什么大慈大悲。我的生活中会有一些变化。我的房间很长一个时期将会空着。甚至还会发生这样的事:这间房子转到区苏维埃名下,由他们去支配。如果让这间房子成为你的,这倒是公允的。”他期待着她提问题,但她沉默不语。“你不想问问我的生活中会有些什么变化吗?”她不再嘲讽挖苦了,她忽然感到了焦虑、茫然和惊恐。“我要参军了。当然是自愿去的。”他又等了一下,看看她要说什么。奥尔迦仍然沉默不语。“好吧,你可以选择一下:是成为一个士兵的妻子呢,还是仍然当个没出嫁的姑娘。你考虑考虑。”“要是你不让离婚的话……”“你要是想离的话,那就请吧。”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对叠着的纸。“我考虑得很明白。这是由公证人签署过的证明。是我同意离婚的协议书。你任何时候都可以在我缺席的情况下去办理离婚手续。”她把这张“协议书”拿了过来,刷、刷两下就撕掉了。他从地下把碎纸片拣了起来。“好吧!……有些事情已经清楚啦。你撕掉的不过是一张空白的纸。”沉默片刻之后,伊果尔也不知道是冲着谁说了起来:“我有什么好啊?我找了个合适的妻子,又为举行婚礼选择了一个恰当的时刻。这是我都能做到的。”她的思想在驰骋,但有一点她是明白的:从此时此刻起,生活被勾出了忧伤的、但却是清楚的轮廓,那不确定的虚线没有了。他没有发现她内心的慌乱,只看到她默默地望着墙壁。“你什么时候到兵役委员会去?”“再过两天。”“两天?”她机械地重复了一句。“缩短的蜜月。”他本来不想开玩笑的,但他想用玩笑来给她鼓鼓劲儿。“两天,”她又说了一遍。“好吧,再见,”他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家常话,就好象他们早已真正结了婚似的。“值完班,别磨蹭,快回家来。”她勉强能使人看得出来地点点头。“值班到十点钟结束。”“我来接你吧。”“不用啦。”“随你的便。”“等一等!”她说了一句并不是她本来想要说的话:“你需要这本烹饪手册干什么用啊?”他仅仅现在才注意到这本书根本就不是文艺小说。“在我穿上军装之前,我想读点值得一读的书。”奥尔迦坐着,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把脸埋在手掌里。还有列托契金白天见到过的那个穿白大褂的女人。两个人都显得没有精神。“奥列契卡,我的好姑娘,算你倒霉,你知道你还得去值班吗?”“克拉芙吉娅·伊凡诺芙娜,我丈夫要去参军了,”奥尔迦哼哼卿卿地说。“不是还要过两天才去吗?”克拉芙吉娅·伊凡诺芙娜无力地反驳道。“可我跟他说了:值班到十点结束。”“是到十点结束,只不过是第二天早上。”“您再考虑考虑。”“你可怜可怜莉特卡吧。你知道她很痛苦。收到这样一张纸(注8)……”里屋不知是谁大声地说了一句话,(在梦中骂了一句)随后又安静了下来。奥尔迦听到了一声诉怨的呼唤:“护士!……”她朝病房走去,边走边顺从地说道:“好吧,我去值班。可我的上帝啊,甚至都没法通知他了。”“他会明自的。知道你不会去瞎逛的。”列托契金在考虑,怎么能想点办法,使这张窄窄的床上能躺下两个人。他明白,这种小窄床不适合家庭用,他想在地下搭一个铺。他把褥子拖到了地上,在一侧垫了一些衣服,再把一条床单整整齐齐地铺在上面。然后把枕头拍打拍打,放在地铺的左边,而右边,就把一件旧上衣扯开了,卷叠着放在那里。再往下他就幻想不下去了,因为没有东西可以让他进行幻想了。有人敲门。这样有礼貌地敲门,通常总是邻居。“伊果尔·尼何拉耶维契,兵役委员会给您的通知书。让您明天去。”“明天?”列托契金两眼盯着这张通知书。“是明天。十点钟。我早上来敲过门。您不在。明天让您带着行装去。”在奥尔迦睡觉的那张医院的检查床上,现在是克拉芙吉娅·伊凡诺芙娜躺在那里休息着。列托契金不想打搅她,就径自再上了一层楼。奥尔迦见他背着背包,就什么都明白了。“已经要走了?”她的嘴唇微微地在颤动着,但他听不到声音。“改变得太匆忙了。不是后天,而是今天。”“我的上帝啊,我的上帝啊!”她一再地说。睁圆了眼睛望着她。“我在替莉达值班……”“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他竭力安慰她。“你能去送送我吗?”“我马上就来,我马上就来……”她跑到楼下,叫醒了克拉芙吉娅:“丈夫被叫到兵役委员会去了。他带着东西来的。我应当和他……”克拉芙吉娅·伊凡诺芙娜很费劲地从检查床上起来了。她看到列托契金背着书包站在窗外等着妻子,就沉重地吁了一口气:“瞧,这就是生活啊!”他走得很急,她费力地跟在他后面。“本想到姐姐那里去一趟的,想和你一起去的。但来不及了。最好你们能够和睦相处。”“我们会和睦相处的。你走得真快……你真的不愿意和我离婚了吗?”“真的。我把济娜的地址留在桌子上了。”“把您分派到哪儿去啊?”“不知道。我会写信告诉你的。”“你走得真快……来信吧。一定来信……我本来要离婚是因为考虑到你想离婚。其实我自己并不想离……”她跑着在他身边绕了个圈儿,现在走在他的右边了。“你确信,你要求去前线是对的吗?你不是有缓期服役证……”“我只能这样做。没有什么对或不对。”“我一直很痛苦,”她紧紧地追在他后面说道,“我想,我成了你的累赘了。”“如果说实话,曾经是这样的。但那时我挺可怜你的。”“你现在也可怜我吗?”“非常可怜你。但这是另一回事了。”“当你知道这是'另一回事’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我害怕你。你有时候很严厉。”“我有时很愚蠢。我不好意思承认,但我经常想,有朝一日,我会从纸上的妻子变成你的真正的妻子。”“可我也经常反复考虑:我是成为一个真正的丈夫呢,还是仍然当一个纸上的丈夫。”他们站住了,因为他们笑得都无法往前走了。“多有趣的事情啊,”她说,起先她一直都在笑,但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了,她叹了一口气:“上帝啊,为什么会这样呢?”他想,她现在会大声号哭起来的,于是他急忙严肃地说:“别说啦,别说啦,别说啦!你父亲是个战士,丈夫也是战士,自己也应该和大家一样,懂得该怎么做。”“可我一个人承受得太多了,”她说道,这时她的情绪平静些了。“我妈妈、姨妈、爸爸、丈夫都……”“我要回来的。我还有重要的原因必须回来……你一定得读读我从疏散去的那个地方带回来的书。”她软弱无力地微笑着。“好吧,就这样。你别再送了。我不喜欢久久地告别,难舍难分……”“已经要走了?”她叹息了。“再一霎那,你就没有了?”伊果尔把手掌贴在她脸颊上,望者她的眼睛的深处。“我亲爱的……你又不是妻子,又不算是什么人。”“是妻子。”她坚决地说。“我要等你,要等你……”他把她拉过来,让她贴着自己,并吻了她,随即头也不回地跑了。她看到他追上了一辆电车,跳上了踏板。电车渐渐消失了,但奥尔迦还在那儿望着,望着……(全剧终)注释:注1:一种做劈柴用的树枝名称。注2:即奥尔迦的昵称。注3:列托契金戏谑地随便给奥尔迦起了个名字。注4:按照俄罗斯习俗,喊“苦啊!”意思是需要加点糖,也就是要让新婚夫妇接吻。注5:列托契金曾向他姐姐谎称房屋在修理。注6:16世纪葡萄牙著名诗人。注7:罗蒙诺索夫的名字和父名。注8:意指“死亡通知书”。戴光晰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