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些遥远的地方,也许一辈子都不可能去。四川有个县叫‘白玉’,西藏昌都有个地方叫‘也要走’,新疆的‘叶尔羌’…… 这些地名撼人心魄,有神态有灵魄,在天之涯海之角他们有隐秘的故事,殷勤地招呼我过去听。但人生苦短,我大概没有时间听所有的故事,如果今生无缘,那就隔着山山水水握一握手。”
尽管世界上有那样广阔的空间,而容纳你的空间——虽然只需一点点——却无处可寻
尼干戈一点也不牛仔,除了帕尼酒店的少东家之外。
这个因为地处交通要道的三叉路口才渐渐有了人气的地方,在暮春的晴朗的午后依然显得寂寥空旷,被阳光照得白亮的街上人迹罕至,几个男人无所事事的躲在小店铺门口的阴影里闲聊,炽烈的阳光里倒是间或能看到女人,无冬历夏的穿着厚重的大袍子,满头细长的发辫,黝黑油亮的脸膛,肩挑手提着各种重物缓缓地走过。
帕尼酒店是这条街上唯一一家看起来靠点谱的地方,门口有个小空场全当了临时班车站,拉客的小面包、歇脚的过路车,准备翻雀儿山的大货,甚至休息的班车都在这里停着。
到了下午的这个时候,想搭上去石渠的过路车变得越来越难。
我很少吃后悔药,但此时开始后悔错过了那辆去洛须镇的三菱。
那个小司机虽然想狠赚一笔,但最后出的价钱却并不离谱。
而且,洛须,我临行前答应过silver,一定会找机会替他去一趟志玛拉空的。
听天由命的感觉尤其糟糕,等车的时候我的心情变得很坏,酒店的少东家,一个帅得有点不像话的藏族小伙子不厌其烦沏茶倒水的陪着我们聊天。
我提出要给他拍照,他大惊失色的甚至躲进了柜台里。
真是暴殄天物......
那个晴朗的下午发生了好多事,满街的找车,谈价钱,上路又被拦回来,换车……甚至最后惊动了路管部门和乡长,在耗费了三个小时大好的时光之后我们终于重新上路,下午五点钟的阳光依旧热烈,这辆小面的最后一排挤进了两个藏族女人和三个孩子,车里闷热无比。司机是个脾气暴躁的小伙子,右手缠着纱布,一问才知道,是昨天为了争客人打架动了刀子,右手缝了八针。
挤在后排的一个看起来很老的女人,穿着一件看起来好几十斤重已经完全看不出颜色的藏袍,里面是毛衣、绒衣加围脖……在开车不到十分钟之后就用藏语跟司机说,她想吐。
这个刚才还在为争抢我们跟别的司机几乎武力相向的小伙子二话没说把车停在路边,亲自下车把那个老奶奶掺下来,一脸歉意的跟我们商量,想让她坐到前面去——她太老了,没办法。
马尼干戈向北,公路一改四川境内曲折颠簸,笔直的延伸至天边,路边出现了大片的草场,蜿蜒的小河九曲回旋的静静淌过草地,山势变得平缓而开阔,在夕阳里投下巨大的黑影,路边的经幡闪着金属般耀眼的光泽。
尘封已久的那个叫做青海的地方漫漫的浮出水面,盘亘在我心里。
如同全世界所有的细雨落在全世界所有的草坪上一般的沉默在持续
石渠的路比我想得遥远很多。
随着太阳落山,天空迅速的阴了起来,路过一个荒凉的小镇,司机要给轮胎打气,一下车我就被高原上阴冷的风吹得骨头缝里都凉了,西边的天际还有一丝温暖的光线,但雨落下来已经变成小冰碴砸在脸上,我开始羡慕车上刚刚几乎热得中暑的老奶奶的大袍子了。路边都是低矮的干打垒的土房子,一个窝棚似的修理铺门口聚集着几个人,都严严实实的捂着大帽子和面罩,目光从仅剩的那条缝里透出来。
这里比马尼干戈更有西部的感觉。
快进石渠的时候已经夜里十点钟,毫无征兆的突然下起铺天盖地的大雪!
大片的雪花向前挡风玻璃砸过来,路面上出现了点点白亮亮的东西,像贝壳大小。
小司机指给我们看,青蛙。然后下意识的甩了甩手,手疼。他说这话的时候,像个孩子。
他的车依旧开得很快,但每次都精准的把轱辘绕过那些地上的小生命。
我开始对这个白天还在犯浑的年轻人充满了好感。
并没有我期待的像刀子一样尖利的阳光照进我的窗户。
清晨的时候,我推开窗,一看眼见的是街后面的山坡上得皑皑白雪。
天空依然沉郁得化不开。
海拔4300米的雪,比阳光要浓郁得多。
去巴格嘛呢墙的路上,天空一片阴沉的灰色,映着四面群山漫无边际悄无声息的雪,水墨画一样寂寥无边的世界。
嘛呢墙悄然出现在视野的尽头的时候,完全没引起我的注意。
它寂静的就像时间一样,无声无息的穿过岁月。
直至走近,才觉得沉重的无法呼吸。
扎溪卡高原上的风从雪山脚下吹过来,冰冷刺骨。
草原寂静无声,经幡被风吹得啪啪的响着。
草地上,一簇簇开着细小的白色的野花。
我几乎跪在地上,看清楚他们每一朵都有精致的五片花瓣,花心是鲜艳的玫瑰色和明黄。
这些花只有米粒大小,就算连成一片,看起来也不过是地上的一块白色石头而已。
但它们依然怒放得肆意。
有个垂老的人,默默地转着经筒走过我的身边。
嘛呢墙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一片石墙,中间有座白塔,石墙就围着塔垒成了个四方的小院子,有门进出。
“门框”是一整张青石板,我走到下面的时候,抬头看见石板上镶嵌了各种晶亮的小石头,有珊瑚、绿松,还有纽扣。
这些美丽的石子代表什么呢?也许是记忆。把记忆留在这里,我们便不再坚守,却永远也不会忘怀吧。
墙上开着洞口,每一洞里都有一张刻在石板上的佛像。
每块石头都是一个灵魂。
我能清晰地听见他们的声音。
在这里,只有我是孤独的。
希望你下辈子不要改名,这样我会好找你一点
四川和青海的省界是安巴拉山垭口,远远的就看见阴霾的天空下艳丽的经幡迎风飘舞着。
车刚刚驶过缠绕在路牌上的风马旗,整个世界仿佛瞬间停止了转动般宁静了下来。
网上见到有人说,一过省界,青海的路况好得让他们下车欢呼,但这样的宁静依然超乎我们的想象,连日来早就习以为常的车轮撞击路面的叮咣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依旧是连绵不断但走势和缓的山脉,覆盖着厚厚的白雪。车在平整的柏油路上跑得飞快,却只有窗外风呼啸的沙沙声传进耳朵。车里温暖得让终于放松了紧张神经的司机师傅昏昏欲睡,我每隔几分钟给他一块薄荷糖吃,生怕出了什么差错。
其实我很想跟他商量一下,把车让给我开。
在这里开车的感觉,是我迄今回想起来唯一能让我由衷微笑的一件事。
很快,远远的我看见了一张蓝色的清晰的路标,上面写着“歇武,玉树47km”。
正对面的上坡上,那座涂着红白蓝墙壁的小庙宇渐渐在视野里清晰起来。
“……天完全黑了下来。看到一个叫做“歇武”路标时,我们正好经过一个小小的镇子,路边黑黢黢的房子的阴影,完全看不清面貌。
但右侧,高而陡的山坡上,却如繁星般闪亮一片,是灯光。鹅黄色的灯光映着僧舍的阴影,可以隐隐约约看到殿堂的轮廓。是一所寺院。
黑夜中,那些光芒魅惑着我。”……
玉树,我回来了。
使劲睁大了眼睛,把涌出来的泪水生生的睁了回去。
结古寺盘踞在一片苍茫的山顶,下着雨,山顶被雨浸得烟雾弥漫。
经过格萨尔王铜像时,我看见了那家买经幡的小店依旧开着……
我们这儿从来都没打过折!——柜台里那个满脸横肉一副全世界都欠他钱似的中年女人把我从记忆的深渊之中拉了回来。
拉布寺宾馆里,那个微笑的送我藏香的女孩子已经不见了。
幸好如此,让我得以从深渊中离开。
七百天并不算长,
但我心里的那个玉树早已消失在遥远的前世。
何必要费力的重新找回来?
我清晰地记得我们的石头的位置。
甚至连周围的经幡的样子都记得一清二楚。
还有那天的万里碧空,肆意的阳光照在你脸上孩子一样天真的笑容里。
从新寨玛呢城的小佛堂里走出来,我赫然看见一辆怪兽般的巨大推土机正在疯狂的把信徒们新摆放的石头铲起来扔到城墙里面去。
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徒劳。
我知道我再也不会找到二年前的那个嘛呢城了。
两块石头,是经不起岁月的流逝的。
我一直以为人是慢慢变老的,其实不是,人是一瞬间变老的
我手里攥着两把色彩鲜艳的“龙达”——就是经过山口是撒向天空的小经文——一叠上面印的是个萨尔王,另一叠是观音。我转遍了长途车站前的那条街,逢商店就进的问人家“有没有卖风马的?”——最后经人指点才知道,这种十公分见方的小经文在当地并不叫“风马”而叫“龙达”,怪不得我买不到。
其实,我应该记得这个名字的。
除非,是我刻意的想失忆。
一出玉树,漫天的大雪就像从天上泼下来一样,到了巴颜喀拉山的时候,四周视线所及已经下得接天蔽日的苍茫一片,根本看不到山峦和天际的分界,整个世界一片纯白。
唯一的亮色,是雪地上优雅划过的河流亮青色的曲线。
巴颜喀拉山口出现在视野里的时候,雪下的正大,山口扎满经幡和风马旗的小亭子完全淹没在茫茫大雪之中。
司机特意放慢了车速,我推开车窗,冰冷的雪花迎面打在脸上。
在经过山口的瞬间,我扬手把那叠龙达撒向了天空。
那些鲜艳的纸片在雪花之间飘舞着,随风散去。
在天地间巨大的白色幕布下,这些纷呈的色彩明亮的如同火焰般耀眼夺目。
我想把记忆留在这里。
这辆长途车里不太挤,原本还有几个男人偷偷摸摸躲在后排抽烟,被我频频开窗户都冻到前面去坐了,后面几排都空了出来。
过了山口,雪不再下了,车上的人都开始昏昏欲睡。
天空的云层逐渐清晰,虽然依旧是铁青色沉沉的压在头顶,可以清楚地分辨出远方的地平线了。
公路两边逐渐露出了褐色的土地,雪的痕迹在一点点消失。
我坐在几乎最后一排,
长久地注视着东方的天际。
……在青灰色的天空底下,如我所期待的,出现了一排刀锋一样晶莹的雪山。
它是那么遥远,像镶嵌在地平线的尽头的一根银亮的丝线。
阿尼玛卿!
感谢上苍,让我终于再次见到了你!
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森林,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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