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漫言上卷
千华寺主持见月老人自述
弘一律师批注
后学大光校正
崇祯六年,我三十二岁,四月初八日申时,离别栖云庵,走了二十五里,到一小庵借宿。成拙二月中旬先上鸡足山,我们相约四月二十日在大理府三塔寺相会。我按时到达三塔寺,未见成拙。第二天我去感通寺随喜,成拙才到。从此我俩南下相伴不离。走了四天,到了北岩山谷鸟寺,遇见一位在俗时相熟的熟人,已在该寺出家,正在施茶。他见到我很惊讶,说:“你怎么出家行脚啦!我自恨年纪已老,不能随你同去!”我劝他专修净业,他也立愿念佛终生。在此住了十天,便告辞启程而去。
到五月初二日,遥望白云,家乡已在目前,借宿在离城十里的金蟾寺。想起自己双亲不能奉养,伯父不能亲葬,通宵雨泪不干。又想到撇下两个年幼的弟弟七年之久,不知流落到何等悲苦地步,现在依附在谁家!我这一别远行,不知今后如何。不忍心不见一面。天明我向成周 拙述说了我的心事,出门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一再思前想后,悲叹不已!又想到如果现在还以手足之情牵挂,一见面必然堕入业力之罗网,不但出家受戒修行不成,而且今后要报父母、伯父生育深恩也就无门了,应当看到各人都有各自的定业因缘。凡是人生在世,贫富苦乐、寿命长短,都是前生自作之业所感,今世各自受报,纵然世父子至亲,也不能替代。只恨不能前去亲见一面,这是忘仁义而缺慈悲。现今无可奈何之下,只有用自己的修行功德,回向拯济他们了!于是我擦干眼泪,绕城而过,遥向西山祖宗坟茔,倒地叩首,心痛如绞,雨泪不止,两足无力,难以举步。勉力奔走,到了广通县,在一座古寺中挂单一宿。
第二天,在去禄丰县的路上,遇到一位亲戚周之宾,从省城返回楚雄。他老远见到我就高声叫道:“许冲霄,你现在在什么地方?几时出家?要到哪里去啊?”我答说:“在鸡足山出家,现在下江南去受戒参学。”他问:“是否有信要捎回去?”我说:“捎信也说不清楚,只有两个幼弟,还请你多加照应了!”我一面回答,脚下并未停步。他还想再问些什么,我心中悲戚,哽咽的说不出话来,他站在路边,望着我走远才返身走去。成拙说:“既然你不回去相见,也该捎个口信回去才对。”我说:“手足亲情,要断就断,要捎话回去反而惹起情思难断了。古人云:心如铁石,志愿方坚;情爱不忘,至道难成。” 又走了几天,省城在望,进了碧鸡关。此关峰峦秀拔,为群山之首,俯瞰滇池,一碧万倾,我们搭船度过滇池,登岸到了省城,投宿在城外弥勒寺。同行的几位朋友想到各寺庙去游览,打算在这里歇息几天。我担心会碰到亲友阻拦,第二天一早,就动身去松华坝,出金马关,到达板桥驿住宿。成拙的俗家住在寻甸府,在杨林以纳寨的观音庵出家,因为是便道,离此不远,就邀请各位朋友一起去看望他的师父,然后再远行。我们过了兔儿关,在何有庵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才到。他的师父厚道,哥哥朴实,都是修道之人。彼此相见,欢喜相迎,款待挽留我们住了半个月,方才告别。走了几天,抵达曲靖府,来到破秦山,是当年诸葛武侯与孟获盟誓的地方,有一古寺,我们就在这里挂单。我对同行各位说:“我们大家这次远行,并不是泛常的游方僧,不能只是到处观赏风景,不务正修,应该在这里购置一架罗汉灯,上面是灯,下部贮油,白天挑着,夜里照明。每晚大家轮班守值,吃完晚饭,戌时点灯,大家围坐灯前,各人按照自己所学之经,或者读经文,或者体味经旨,到中夜放参,作为我们行脚的规定。”大家一致同意遵行。 来到平彝卫,出滇南胜境,就与贵州接壤了。走一字孔(亦资孔),进了普安州。又走了几天,过关索岭。此岭地势极其高峻,周广有百余里,岭巅建有一座军营,还有关索庙。又走了几日,过了盘江,山路屈曲,上下陡峻险恶。顷刻之间大雨滂沱,山涧小溪变成吼声如雷的山瀑,弯曲的山路都成了河沟,狂风从多方吹来,形成漩涡,单身难以站立。雨水从头颈瓢泼而下,灌满衣裤,寒彻肌骨,两脚横跨而行,如骑浮囊。解开衣袋泄水,犹如开闸,如此数次。我对各位说:“古人参学,舍身求法,不以为苦。不要因为这场大雨而退了求道之心,将来才能说我们曾经行脚!”大家听了大笑,你扶我搀,相助冒雨而行。快天黑才到山下,住宿大愿寺,遇见一位从江南来的僧人,就向他了解路途之上的情况。他说:“现在行脚最难,到处都有江湖团伙,多作魔业,见了穿纳衣、坐蒲团的僧人,则不加侵害,恐怕障碍参学。我劝各位道友,若希望一路平安,最好把你们的行礼更换一下。”我们歇息了十天,过了盘江渡上之铁索桥,只见山崖险峻,树林竹丛郁郁葱葱,滔滔江流奔激如箭。这正是连通云贵的要津。第二天上 了通向安庄卫的山径,砂石凹凸,崚嶒盘曲,不觉鞋底磨头,踢踏着难以再穿,干脆扔掉,光脚走路。走了数十里,天晚才歇息,双脚肿的没有了脚踝,疼痛得犹如火烧锥刺。半夜里想到,身无分文,此处又是孤庵野径,无处可以化缘,不应在此久留,明早必须动身上路。又想到世人为了贪求功名富贵,尚且得要忍耐不少辛苦,才能遂愿。我们今天为了出家修行,求解脱之道,难道还能因为没有鞋穿就退了最初发下的愿心吗!次日仍旧咬牙强行,开始脚跟痛的不能点地,慢慢变成拄着棍杖一瘸一拐地走。又走了五六里,就感觉双脚不是自己的,也不觉得痛了。途中又没有歇息之处,到了傍晚,已走了五十余里,投宿安庄卫庵中。第二天乞化到了草鞋,试着穿,皮破茧起,我也不管它。有一江湖中人,跟随我们走了今天,歇息过夜都不离开。次日午后来到一小河,上有独木桥,长两仗多,成拙等人先过,我慢慢走在后面,那人也尾随而来。正走到桥中间,我突然回头大喝一声,他吓得掉落水中,我指着他说:“你该从今以后洗心革面,做个好人。”他面红耳赤,爬上岸,低头朝小路走了。 路途之中所遇种种艰辛,同行诸友都不以为患。夏去秋来,于十月初,才到了湖广武冈州,投宿在止水庵。主持僧名异卉,极有道念,询问到我们从云南远道而来,就留我们住下过冬。一天他请我入房吃茶,我见案上有一部《法华知音》,,在云南时我曾听师父称赞过这部书,所以脑子里有印象,就想借来抄写,可是没有纸笔。主持的师弟法号中立,很好学,知道了我的想法,就提供了一切所需。这年冬天每年下大雪,加之屋内空旷,北风嗖嗖灌进房来。我只穿了一件衲衣,坐在挂单僧的床板上,缩着头抄写,虽然手指冻得僵直皱裂,笔墨结冰,也没有少许停歇。他们师兄弟二人见我坚志勤学,越发爱怜敬重,送了一件棉袄,我惭愧的收下了,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穿上棉衣。同行之中有二三人告别了我们去朝海。成拙和觉心伴随着我。
这个武冈州属于封藩岷王的领地,有一个岷王的宗室,名烟离,喜欢钻研书法和绘画,与异卉师有交往。十月中间,他踏雪来到庵中,带着一张大纸,贴在墙上,想画一幅“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图,用木炭条起稿几次,仍然拿不定主意。我站在一旁观看,就说:“凡作画必须易在笔先,下笔不再思索犹豫,才能传其神韵,像这样再三揣摩不定,恐怕就失去了天然之妙趣。”他回头看着我说:“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实在难,你能做到吗?”我笑着回答:“懂得一点。”他就把笔递给我说:“那就请你来画这幅图吧!”我接笔在手,先在心中打好腹稿,接着一挥而成,把笔放在案上。他深加赞美,对异卉师说:“出家人中,所隐高手不少啊!就把这幅画挂在庵里吧!”从此他常过来和我坐谈。亲笔写了三卷字,赠送给我、成拙和觉心,叙说他到处拜访善知识行脚的经过。
正月初五日,和宜法师在离止水庵六十里的梁家庵开讲《楞严经》。中立师来邀约我们前去。成拙未曾读过《楞严经》,就先往宝庆府五台庵拜访颛愚大师,待讲经完毕,他再来梁家庵与我们相会。我和中立、觉心等三人来到梁家庵,听众只有二十多人,每人各出米一石、银一两结社。中立师缴了钱物,而我和觉心师只有随身衲衣和蒲团,没有钱米可缴,原本只想随喜一下就走。中立告诉了法师,法师知道我们来自贫穷的滇南,就免了我们的钱米,慈允我们随众听讲。我对觉心说:“佛法是法师所施,饮食却是众人出资所备,我们不能空受。”因此我们两人自愿巡堂,收洗碗筷,扫地担水,不用人叫,有空就做。四月初一日讲期圆满。中立就留住下来,我和觉心告辞后,前往宝庆府,投大报恩寺挂单。听说该寺有位自如法师是云南人,就去参礼。谈话中向他叙说了出家和南来的经过。自如法师就称我为师弟。我问他为什么这样称呼我,他说:“我是剑川州人,石宝山出家为僧,少时曾跟亮如老法师学习经教,依止他老人家六年,深深领会到他的佛法教诲。到现在一直没有互通音讯。今天见到绍如师,犹如见到了师父。所以若论法系,应呼你为师弟。你在云南听师父讲什么经?”我答:“曾听《法华》和《楞严》,只是种了点因,并没有领悟其义。”他又问:“如今你从哪里来?”答:“从武冈州梁家庵,听了和宜法师讲《楞严》后才来此处。”自如师说:“和宜法师是我的同参道友。这次你来的正巧,颛愚大师新出了一部《楞严四依解》,各位护法居士请求印行流通。大师命我在此寺代座宣讲,听众已有一百多人。正缺少一个管理后堂的执事,师弟可以担任。”我说:“给我挂一个散单就足够了,板首之值万不敢当。”自如师说:“狮子之儿不用过谦。我给你置办僧服鞋袜,进堂主事。”我说:“求你应允两件事:一、就让我仍然衲衣蒲团入堂坐卧;二、恳请方丈不要经常令人给我加餐。只要能听经教餐法味,就已感佩之至,无以复加了。”自如师却不以为然,非要我更换心新衣不可。当时寺中有一常住僧,名野溪,也在听众之列,长期依随颛愚大师。第二天他前往五台庵礼见大师,大师问及讲期中的事情,他就把我的来历和所恳求之事,向大师呈白了。大师说:“我幼时在北台竹林寺,依随月川大师,随众听讲,也是衲衣草鞋,杖笠蒲团。到后来行脚到天台、南岳以及到宝庆府也是这样,不曾更改。因为檀越居士们建了此庵,他们跪地双手捧着衣履求我更换,若不接受就长跪不起,我这才就依从,也是为他们生起信心。我经常看到禅和子(参禅僧人)习气不改,都爱面子,讲排场,难得看到特别一点的(行持好的)。今天听到云南来的这个僧人不被境转(不为外部条件而改变自己的定心),真是有些像我当年的作法。你回去告诉自如法师,随顺他的本志,不要强迫他吧!这样做可以教诫贪心重的人。”自如师这才顺我所愿。大众之中,有赞叹我古朴的,也有讥讽我标新立异的。我对这些讥讽和赞誉,权作无闻。讲期开始后三日,方丈命四位板首复讲,按轮流次序,每人要讲六次。西堂班首因事外出,首座抱病请假。只有堂主(主持讲堂事务)可度师,是南岳荆紫峰无学大师的传法弟子,生性醇厚好学,和我心智相投,彼此互相敬重。从《楞严四依解》第四卷以下,全由我们两人轮流宣讲至终。 道场圆满,自如法师带领众人去五台庵,礼谢颛愚大师。正好大师跏趺坐在伞下,所以他的别号伞居道人。自如法师礼谢大师后回寺,大师留下我,在伞下赐我一餐,菜是一盘苦瓜,大师先吃,同时叫我也吃。我送一挟进口,味苦难咽,又不敢吐出来。大师见状就笑了,对我说:“先苦后甜,修行做善知识也是如此。”我礼谢了他的开示。大师说:“你有点骨气。以后打算去哪里!”我说:“在云南动身时,本为找寻三昧和尚求戒,受戒后随便参学。”大师说:“三昧和尚师真正的律师,你可以去受戒。要说起随便参学么,江南丛林,多半讲席都规矩不严,人多狂妄傲慢。如果感到不相宜,你还是回到我这里来,千万不要在外顺流随习放纵自己,将来必为法门梁栋。”随即叫来侍者,取自己撰写的一套书籍送给我,并再一次告诫勉力我:“要学我的操行修持。”我顶礼拜受而别。
次日,我约成拙一同去朝南岳。自宝庆府出发走了五天,过杨柳塘,登后山而上,游九龙坪和古大坪,坪侧有雉潭。三昧和尚行至此坛时,有龙化为雉鸡,从潭心鼓翼飞出,三昧和尚就为它受了三皈五戒。我们又经过了茅坪等佛寺,绕过天柱峰、烟霞峰,从祝融峰下至南岳庙前,在施茶庵挂单。
在那里,遇到一位行脚的云水僧,我们就向他打听途中情况。他说:“现在土匪猖獗,正在常德、澧州、公安、荆州等处流窜,各处防卫甚严。官兵也不好,常把僧人的行礼抢了,还反诬之为奸细抓起来,有冤无处申,枉受苦恼。各位师父千万不能下山啊!”我和成拙虽然听这些话,并没有畏惧避却之心,难道徒步走了数千里路,白费力不成!就向庵主打听,是否还有别的道路可通。他说:“世道如此之乱,先暂时住在这里,等太平了再走,何必这么急呢!”我说:“我决心已下,时间不等人!请你指示其它的路就很感激了!”他说:“另外的路倒是有,只是太荒僻,途中很难见到行人,一路上尽是山岭。必须从黔阳走会通,往吕林(醴陵)县过普安慈化寺,再问去万载县的路,到瑞州府,就可以到江西省城了。这条路可以避开流贼作乱之地。”次日早晨我们照庵主说的路线启程,果然山岭重重,不见村舍,荒凉至极。有时清晨一餐一直走到晚,有时全无早餐就动身。每天路途所行不下七八十里。 走了半个多月,才绕到江西省城,挂单在塔下寺,休息了三天。然后走德安县,游历了庐山,参拜了归宗、开先、五乳等古刹。一日,来到了万松庵,天色垂暮,我们敲门借单,庵中之僧见了我们怒气冲冲,闭门不准挂单。天渐渐黑尽,明星朗照。见路边大石下有一丈多空间。我们三人进去,在蒲团上打坐。一会儿寺门又开了,那个僧人又来驱赶,我们自叹无缘,反而怜悯那人太愚痴,权当做没听见,强坐了一夜,东方将晓,三人起身顺路而行,到了豆叶坪,吃了早餐,接着游历晒谷石、仰天坪和金竹坪,太阳将要西下时,到了东林寺挂单。寺内的禅堂在后面,云水堂只有三间,冷落不堪,荒草有一尺多高,墙塌瓦脱,门窗都无遮挡。寺中有一无梁殿,进去礼佛后,只见尘灰厚积,鸽雀之粪秽污,就与成拙打扫干净,把蒲团放在佛像左侧,商量在此念佛一夜,才不虚到此古白莲社一遭。谁知当家僧从里面走出来,指责我们不先禀告执事,就私自住到大殿里,厉声呵斥,不准住宿,一直赶到山门。一位住在那里的化主老僧留我们吃饭住宿。那位当家僧又来责备老僧,还用水泼地,不让我们坐卧。我们三人就谢别了老僧,走出山门。我对成拙和觉心说,多生多世以来,一定和那位当家僧种了不如意业因,今天该受还报,应当把他当做善知识,帮助我们成就忍辱行,千万不能起怨恨心。但这时又找不到栖身之处。成拙说:“刚才来的时候,曾见下面路旁有一稠密树林,可以去那里住一夜。”我们就下去寻找那片树林,却是一个古墓。三人放下蒲团,席地而坐。旷野空荡荡寂静无声,又无月色。坐到初夜时分,忽听一声“抓住他啊!”四下里也一起喊起来:“抓贼啊!”我对成拙、觉心说:“如果他们追下来下毒手,不分青红皂白,就是我们的定业了。”待到天明,远处传来差马的铃声,才知道外面是大路,心里才稍稍安定。三人走出树林,见田中有人在劳作,上前询问,为何昨夜四处齐声喊叫,他说:“现在田中麦子熟了,防人来偷,齐声喊叫是吓唬盗贼。”我们三人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