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初中
令人着迷的事物,常有将两种对立特性糅合在一起的天赋,例如凝固的音乐,泛红的白玫瑰,巨乳童颜,亦正亦邪、绅士是有耐心的狼...等等。夏和秋的温哥华,温度宜人,阳光热烈,色彩绚烂,能满足对季节的百分之九十九的想象。等到冬天,在野党上台,连绵阴雨如一万只水獭,将美好记忆逐棵啃断。这清空是如此决绝,以至于下一个春天来临时,心灰意冷的人们看到樱花弥漫街巷,恍若此生初见般欣喜。整个冬季的雨,赋予人以狗的情感天分:一日没见主人如隔三秋。岁岁年年,循环重启。
巨大的北太平洋暖流,沿加拿大西海岸自南而上;洛基山脉,地球上最长的科迪勒拉山系的主干之一,挡住了北方寒流。二者合力,令比哈尔滨还北的温哥华格外温暖。一部分被山脉拦住的湿暖空气,在不甘心的试图翻越中,化为冷雨。
每年三月,家门口的樱花绽放,十几度便可穿短袖,40分钟车程的Cypress山上,白人小伙子打着赤膊滑雪。奶奶剪掉新草尖,晒干后给孩子们的豚鼠做食物。我动手割前院的草,如有人经过,便放下汽油割草机,假装去车库翻东西,等背影过了才出来。我的脸皮还是很薄,和初中一年级时羞于去食堂买饭一样。
那时我家搬去了樊城,需要坐车过汉江,然后走上一阵子,经过一个电影院,一个许久不能竣工的少年宫,一个铁路大院,回到新华路上燃化局的家里。初一中午在学校吃饭,初二开始住校。大约十来个住校孩子,多来自父母有教育背景的家庭,聪明,眼界开阔,早早知道勤奋的秘密。对比而言,我算放养型。刚入班那几天,听见他们当中的两位串诵岳飞的《满江红》,我惊羡不已。
12岁的我心智未开,矮小瘦弱,心不在焉。第一天去学校的小食堂打饭,我不敢去,央求同学帮忙。前面俩女生听见,回头咯咯笑。有次放假,我没收拾行李就跑去玩儿,被妈妈揪着耳朵抓回学校。86年的寒假,很多床摆在一个礼堂里。我的蚊帐什么的早被人拿走,换成破的。这事儿被妈妈念叨了30年。
我们是个数学实验班,数学老师也是班主任,格外严厉。有次自习时间,我琢磨教材1/3处的一个刚学到的公式,突然大有发现:能推导出另外的公式!我兴奋地举手向老师汇报“发明”。他一言不发,翻到教材的后半部分,指着一页敲了两下,正是那个我“发现”的公式。我有种被揭穿被误解的羞愧感,浑身燥热。心不在焉没能稀释年少的敏感。这差不多是我中学时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主动提问。
语文老师沉静端庄,稍稍一眼,便让调皮男生乖下来,几乎从未发过脾气。我在周记中找到了玩耍的乐趣,信马由缰地乱写,时而推出“相对论”系列,时而嘲讽隆中的仿古建筑贴马赛克。小屁孩儿连打饭都不敢,批判起衙门倒是十足鲁迅范儿。正统的她居然极宽容地赞赏,时时念作范文。有次文章改写作业,我恶搞地把全文写成了语法虽然合理、却连顿号逗号都没半个的、长达几百字的整句话,她也心平气和地给个好评。
一位住校同伴悄悄说:我听到语文老师讲襄樊话!--好像是偷窥到心中的女神躲在街角啃烤红薯。有次我因纵火被揪去办公室,语文老师看见后很意外,用襄樊话问旁边的老师:他不是挺老实的吗?我失落万分,女神啃烤红薯也罢,原来自己在她心里只是一个老实孩子!再上语文课,我愤愤不能释怀。语文老师若无其事,普通话还是标准温婉,她稍稍一眼,从上空掠过0.01秒,我就乖乖地趴在桌子上,笃信彼此间的秘密协议还在,早忘了办公室的遭遇。
英语老师岁数稍大,本学俄语。常在课堂上和一个爱发问的同学纠缠非英语话题。英语科代表有次拿了本智力测试题给我做。她有种超前的调侃和愤世嫉俗,直到几年前相聚还是如此。我们几个男生中午拿同学的名字编谜语,最好玩儿的一条是,画了个天平,上面有个蛋,谜底是“称蛋”,把那位温顺女生的名字“cheng丹”搞成了歪果仁的发音。
在苏联时代的老木楼,我们几人正在做一个危险实验:将鞭炮的火药放入一个钢管,塞入大螺丝,用蜡烛在下面加热,安全起见,在炮口前挡了把椅子。大家躲在教室门口等待发射。这时,学俄语的英语老师踩着苏联木地板走来,远远问:你们在干什么!好容易刚支走她,听“咚”的一声,冲进去看,椅面一个大洞,远远的侧墙也被打出个坑。小伙伴们一阵后怕。
有堂英文课,说长城是月球上惟一能看见的建筑物。我想,月球上看长城,也许如远处看头发。于是找前排女生借了根长头发,远远举着,边比划边说,虽然长,但是从细的这个角度看隔远了也看不见啊。同桌女生多年以后确认了我的这段记忆。她是班长,夏天全年级第一个穿短裤,利索而不好惹的样子。
我们俩上课时会聊天,但总是我被老师骂。她问我:你大学想读什么?我懵懵懂懂,没搞清楚这个概念。她说:我读工科。我茫然:什么是工科?她曾带了几本《神曲》之类的硬封皮名著借给我,我虽然爱写东西,但只是乱写好玩儿,对文学作品几无兴趣。一天中午,我和伙伴在干什么,她从后面走来,大方地拍我肩膀,喊:嗨!--很多年后,她在微信说:hi,听说你写了本书?送我一本。我远在万里之外,感觉肩膀又被拍了一下,耳根燥热。
班上比较出色的两个男生,仿佛比我多长了三五年,无论是个头还是思想。其中一位见我玩儿幼稚把戏,笑道:童心未泯!他初三时已被选为(包括高中部在内的)学生会副主席,单独住广播室,负责每天学校的叫床音乐。有次他与老师们一起参会,回来告诉我们书本上没有的新鲜名词:有计划的市场经济。高一时,他在教学楼前某事件的请愿信上签名,被拿下,成为“平民”。
另一位不苟言笑,严肃认真。他们俩经常互掐,彼此还与女生有三四角恋的传说。有年在上海见了,他过着幸福小日子,分不清我和他的少年情敌,与妻女早早离席。又过十年,微信同学时代,他如消防站着火似的开朗起来,据说还大方地去见了初恋。同学们喝酒席间,看他鬓角白发,想起初中毕业前,星空如穹,我们在双杠边上,猜想高中能否分到一个班。
初中,初始,初见,初现。大家彼此如初发的豆芽,能直接拿来凉拌。多年以后,再未曾遇见如此多剔透的同伴。那位作文号称自己敢抓老鼠的假小子,其实是个小女生,一吓一个准儿;不怕折腾自己的那位,生了三个孩子,现在依然折腾着,离我家开车几分钟;总罚男生扫地的卫生委员,在一次广州聚会上,穿着法院制服来,见到怀二胎的同学,第一句台词是:“你这是犯错误的”;语文课代表,据说拥有整个年级的八卦;半路插班来的学霸,一路碾轧地成为全省状元及科学家,他有李昌镐的石佛气质,独来独往。偶尔的体育运动,他笨手笨脚地站在门前,对方射门,大家喊:头球!挡住!他一缩脖子,球从头上方稳稳地进了;那位经常打喷嚏的、好像不太开窍的女生,两年前再见,已是游刃有余、独当一面的好手;我在纽约与当年机灵的一位重逢,大家的孩子们在911纪念广场上,见面熟地奔跑戏耍。我们淡淡聊天,听水瀑落入无尽的立方。
初中三年,我们朗诵,学语法,背政治,做实验,杀青蛙,摔死兔子,取指头里的血,满校园地打雪仗,打饭,洗不干净碗,写下秘密,传播秘密。男生与女生,如男孩之间般玩耍;男生和男生,如男生与女生般缠绵。中午下课后去抢仅有的几张乒乓球水泥台,我偶然在旁边的窗户玻璃上看见自己的模样,大概是第一次照镜子,我看着,好奇想:这是谁?
那时,我还小…内心底逐渐成型的漫无边际的虚无感,化装成心不在焉。
我几乎不听课。为说服一个同学留下来上晚自习,向他贿赂了一套邮票。我在操场的一片小树丛中玩儿,摆上一排电池。我稀里糊涂地在书摊上偷过一本书。我几乎算不上能自理,搞不掂刷牙和吃饭这类事。直到42岁时,一位朋友住在我家,说:你老婆像养了三个孩子。
不知道,不喜欢,不愿意,不用功,不去想,不担心。我仿佛在刻意延长童年,并为此付出了长久夹生的代价。似乎直到去广州谋生,才启动boy 2 man模式。
我仿佛听见《权力的游戏》里,红发的耶哥蕊特对雪诺说:
You know nothing.
80年代,未必如记忆中那么值得怀念,但大体一切稳定,未来有盼头,电视上在讨论蓝色文明和黄色文明,父母年轻,我们年少。四中门口有从容的林荫道,四周的围墙堆砌着古典的力量,构建了一个封闭的系统。一切都还没有加速。四中富足,慈祥,在这个不大的城市,给了孩子可以得到的最好的东西。
初中毕业的暑假,我曾经试图写个小说什么的,下手时觉得情节实在太少。也许只是不能打动那时。享用岁月的纯酿,要么是当时,要么是多年之后。在此追忆中,我无法复刻每个细节,对于少儿来说,多么小的事情,都像蚂蚁面前的一个沙粒,巨大沉重。对于那些残忍的环节,时光已久远到你愿与之和解。确切而言,你不愿意和解的,早成为你自身的一部分。
假如上帝重新来设计,他将如何安排?他会让老木楼的地板不发出吱呀呀的声音?我会遇到一个发现了自己计算天分的数学老师?但失去一个喜欢我的文字的语文老师?四中压根儿不会改变任何人,所有的角色和情节,只是个人心底无法扭转的命运之映射。她不会让某人更好或者更坏,不会推迟或提早某人的绽放,不会增加或减少谁的喜乐和悲哀,她并未埋没或挖掘我的愚蠢和智慧。
四中,是某一段似水年华的局部总和。
在一栋L型楼的二层,有个阅览室。一个清凉的初夏,我来看书。室内像是有无尽的阳光射入,空气是半透明的,哥哥似乎在等我(他明明不在这间学校),时间是下午四五点(明明没有这样的闲暇),天气有点儿像温哥华的六月,清凉和炙热被搅拌的如此均匀,连温度计都不知如何表达。总之,这是一个悬浮在时空里的透明立方,不与一切悲欢离合发生关系,不因时间被抛下,不依赖回忆前进。此外的一切都被压缩为二维,甚至一维。我从空空的书架上借了一本苏联的物理课外书,有一篇文章讲“不用停车的车站”,令我着迷。一切细节如同自动对焦镜头里的景象,毫发尽现。
在这透明的立方体里,我顺着暖流沿海岸线而上,静静地攀越一座小小山丘。我并不知道那只是壮阔山脉的小小一角,不知道人生漫长如科迪勒拉山系,北起阿拉斯加,南到火地岛,绵延达15000公里。
令人着迷的事物,通常有将两种截然不同的特性混合在一起的天赋。就像交织了无知儿童与混沌青春的初中年代。1988年,那些即将发生的事情,还没有发生;那些注定无法发生的事情,正在蠢蠢欲动,终将不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