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山而川,潺潺成镜。一片冻土之上,是人在走。我觉得江湖不是你懂不懂,而是你从哪看。从我这看来,江湖上曾经熙熙攘攘,轻舟已过万重山,现在的江湖人却不多,稀稀疏疏武功参差不齐,但能走在上面凭借的是一股轻松,否则脚步太重,镜子就碎了。这儿 说
王家卫阐释何为“功夫”。他回答:功夫就是时间。回答之精准也都体现在他的电影艺术上了。在《一代宗师》,王家卫也打破了自己的慢纪录,打造了有史以来拍摄周期最长的慢电影,从构思到最后呈现,历时十三年。梁朝伟说:海报那场雨中大战,拍了三十天。赵本山说:去剧组十次,拍了一场戏。章子怡说:片中的雪景拍了两年。所谓的慢工出细活,不与时间争锋。就像文章末尾所说:“在我,山不是用翻的,征服不了哪一座,他们就在那儿,不高大不伟岸,只是土和石头扎扎实实的堆叠,这堆叠又生出树来,一到夏天就郁郁葱葱的,带着岚气。”山山而川,潺潺成镜,温温吞吞地生活。
文丨Youjia
∨我的祖父在我小的时候教我画国画,后来我知道老人家虽然一直窝在县里的文化馆画画,年轻的时候却也在温哥华做过展览,在当地引发了小小轰动。他告诉我山水四个字:皴擦点染。这像是个心诀,皴是山的纹,擦是山的面,点是植被,染是岚气。他看我画画的时候总是拿着一个旧茶杯,上面有仙鹤图案的那种,撇开浮着的茶叶看,不愠不笑。有一天我看书看到,士大夫阶级喜欢画山,是因为那时候中国人骨子里的相信,他们相信人死后与天地一道,就是这山水中的一个分子。那么画山水,就是画死后的世界。难怪我每次看老人家作画,都带着一股淡的严肃,笔走轻盈留丹青。笔下是山,人先要是山。
我的母亲有一个牌友,江浙一带叫女性长辈为了显年轻,都会带小字。我叫她小杨阿姨。小杨阿姨的丈夫在家开了个小有名气的诊所,专治跌打损伤。记得第一次落枕,觉着疼就去找他看。他用手攒拳在我肩上搓揉了几下轻轻按了按,脖子就不疼了。大夫姓夏,我和大夫女儿是发小,常去她家玩。
夏医生习武,我外公告诉我他徒手击退过六个歹徒,地点在老家的一个公园。据说当时他还年轻,带着小杨阿姨傍晚在长椅上消暑,那六个人念财,又是犯过事儿的团伙,看夏医生个头小,就起了不义之心。后来小杨阿姨是这么形容的:“当时也没看清,也不像电影里那样有板有眼,就看见人一个一个倒下了。”我当是个故事来听,觉得是个锦上添花的段子。夏医生带着妻儿在我家吃过几顿饭,席间不爱说话,沾酒就脸红,就算聊几句也无非是那些中医理论,拉着我的手说我面色不好,“水是良药。”他告诉我。
那时候没少看武侠电影,以前喜欢徐克,喜欢朝廷和侠客的猫鼠游戏,觉得这样的江湖才有意思,有胆魄。其间武侠小说也没少看,先是喜欢陆小凤,后来是孟星魂,杨过,韦小宝,最后停在令狐冲。那时候,觉得江湖是逍遥自在,是有酒便喝,有琴便抚。不仅是我,身边一大批男孩子都是这么成长起来的,甚至我的外公,他告诉我他小时候也看杨家将,也看薛仁贵征东,这是一个英雄胆的俗文化,武侠就像是中国人的超级英雄,更久远,陪伴一代代孩子长起来。
有一天我在夏家作客,盘着腿玩游戏,隔屋是大夫的书房,中间隔着木头门廊。其间我听到背后窸窣,就回头看,发现夏医生正在打一套掌。那套掌法慢慢悠悠,好像没有什么杀伤力,仔细看腿挪几分,臂挥几寸都没有定式。就那么悄悄地打着,也不顾我看他。但我脑海中立马浮现出这套掌法刚柔并济地打出来,加上节奏和速度,放倒六个歹徒的样子。
我觉得我看见了电影和小说里才有的东西。我觉得我看见了江湖的一个拐角,歪歪扭扭地朝我铺过来,仔细闻,有山的味道。后来我问他,他告诉我这套掌隶属八卦。这是功夫给我的第一印象,软软的,开始有点烫,有力量但不危险。就像温温吞吞一杯茶。
学了拍照,也拍了几年。觉得有些事该做却不敢做的,也是要硬着头皮上了。2011年冬天,我逃课去颐和园拍照片,昆明湖一到冬天就冻成个冰镜,佛香阁就歪歪扭扭的映在上面。旁边坐着一个老人,趁着夕阳用一支一米来长的毛笔沾水写字,地上是王维的诗。来来去去的人绕着字走,字干了就再写,怎么也写不完。我经过的时候,老人家看我拿相机,就聊了几句,然后他问了我的名字,就在地上写起来,瞿字笔划多,结构却不难,但他写了好几次,一丝不苟的。我看着他,觉得这也是功夫。
此时,我假想了一个年代,山间有一个老人在抚琴,一个少年提着剑走过,要是武侠小说里,少年一定会发问,”老者弹的是什么曲?“老人就一定笑着捋着须答:“这谱子里藏着一套剑法。”不是的,不是这样,少年应该就是径自走过下山,他应该背着一个包袱,包袱里有三卷师傅写的字,送给邻山掌门看的,师傅喜欢练字,仅此而已。而曲子里也没有剑法,只是一个喜欢音律的老者在做着这样一件事情,那个年代这些都不是风雅,是常态,是生活。那是什么样的年代呢。那是太平年间。
太平年间剑不出鞘。只是身份的象征,门派在修道,不同的门派走不通的路,但殊途同归都在得道而隐。得道的人要去最高的山上,没有人下来过,也没有人知道他们在那里怎样生活。我是一个不喜欢解释自己作品的人,那太一厢情愿了。我带着莽撞去拍,到今天也意识到了种种的不明白和不完满,但拍太平年间好像是一个必经的路,你走过去,看到的不是更多的群山,而是一片映照着歪歪扭扭的山川的冻住的湖。
山山而川,潺潺成镜。一片冻土之上,是人在走。我觉得江湖不是你懂不懂,而是你从哪看。从我这看来,江湖上曾经熙熙攘攘,轻舟已过万重山,现在的江湖人却不多,稀稀疏疏武功参差不齐,但能走在上面凭借的是一股轻松,否则脚步太重,镜子就碎了。就像夏大夫的八卦掌,游刃的走,弹别人几下,脚底就是一个太极。这种人,不知道算不算高手,但我得抬头看。至于这里面做人的道理,就是藏。这是华夏的雅,是不说。既然抬头看,它就是一座山。光秃秃的,一个斧劈皴画下来,浓浓的。
所以我也要慢慢地去拍。心里的故事倒不会写得具体。只是各位走在路上的时候别觉得凌冽,记得行上就有下,在我,山不是用翻的,征服不了哪一座,他们就在那儿,不高大不伟岸,只是土和石头扎扎实实的堆叠,这堆叠又生出树来,一到夏天就郁郁葱葱的,带着岚气。远远看去,就像温温吞吞一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