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是奋发向上的少年
“人之初,性本善。”陈小蒙是新中国的同龄人--生于1949年。他的胸前曾飘荡着鲜艳的红领巾,在星星火炬队旗下他曾一次次呼号:“为了共产主义事业,时刻准备着!”
在图书馆尘封多年的架子上,我找到了上海《少年文艺》杂志1962年第七、八期合刊。在“少年习作”栏目里,我查到陈小蒙平生发表的第一篇文章-散文《我在东海前线》。当时他13岁。作者的名字之前,写着:“上海第一师范附小。”
文章清新。文如其人。我读着这篇两千字的散文,面前仿佛站着一个天真、纯朴的少年:
“明天,爸爸要带我到祖国最前线去,和亲爱的解放军叔叔会见,我高兴得简直要跳起来了。
“晚上,星星布满了天空,它们不时向我眨眼,象是羡慕我的幸福,也象是告诉我,明天准是个好天气。临上床时,我嘱咐自己:可千万别睡过头呀!
“可是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一连串问题在我脑海中回旋:前沿阵地是什么样儿呀?大炮究竟有多大?炮弹是不是像妈妈说的和我一样高?手榴弹有多重?想着,想着,不觉天色已经放亮了。我一骨碌翻身起床,急急忙忙穿好衣服,朝楼下奔去。
“汽车在新铺的红土公路上飞驰,两旁新种的小树在眼前掠过。远望去,军民合修的水库,被朝霞映得金光灿烂。汽车穿过了两个村庄,在一片空地上停了下来。
“前沿阵地到了。这儿就是祖国的大门,是我日夜想念的地方。一到这里,就有一种特别的感觉。这儿的一切多么严肃,多么紧张啊!对面就是敌占岛屿,它离我们只有二千米,随时都可能发生战斗。在这块土地上,曾经落下过多少发美国炮弹,曾经有多少英勇的战士为了保卫祖国,光荣地献出他们的青春。前线,这是个多么激动人心的名字啊
在这篇《我在东海前线》里,可以清楚地看出,陈小蒙从小生长在一个革命的家庭,受着革命的教育。他有着能够带他“到祖国最前线去”的爸爸,有着知道炮弹和他“一样高”的妈妈,他所崇敬的是那些“为了保卫祖国”而“献出了他们的青春”的战士。当然,也不难看出,作为一个小学生能发表这样文笔流畅的文章,也说明少年时代的陈小蒙是才思敏捷的。
然而,一个巨大的问号,出现在我的脑海中:一个奋发向上的少年,怎么会变成一个“两面人”,怎么会堕落成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罪犯?
显然,要探索陈小蒙人生的历程,不能不了解陈小蒙的家庭,不能不了解他的父母。
我很想跟陈小蒙的亲人们聊一聊。然而,我又感到十分犹豫:在这样的时刻,上他家去合适吗?在这样的时刻,请他们谈陈小蒙合适吗?陈小蒙成了死有余辜的人,他们愿意谈吗?
我来到离我家不远的康平路。这条马路不长,又不通公共汽车,本来在上海鲜为人们所知。然而,“文革”中的“康平路事件”轰动了上海,于是这条幽静的柏油马路在上海几乎家喻户晓,而且人们知道了康平路意味着什么。哦,好多人这时才注意到,康平路上竖着禁鸣喇叭的标志······
爱与恨交织在母亲心头
陈小蒙的父母,住在康平路的一幢楼房里。我叩响了房门。开门的人一头齐腮直梳白发,双颊红润,衣着朴实,双眼流露出诚挚的目光。她,便是陈小蒙的母亲。当我简单地说明来意,她思索了一下,随即领我进屋。
我坐在一张皮沙发上。沙发紧靠着一张宽大的书桌,那是陈小蒙的父亲平常看书、写字的地方。我的对面是一张双人床。右侧墙上,挂着陈小蒙父亲的大幅遗照--他消瘦,脸色严峻。遗照两边,挂着悼联。遗照下面,写着妻子、四个儿子、两个女儿以及儿媳、女婿、孙子、孙女们的名字。
陈小蒙的母亲63岁,已经离休,患高血压。她久经风雨,显得冷静、豁达、爽朗。我很感谢-她在陈小蒙死后的第七天,能够克制自己的感情,跟我长谈,一口气谈了四个小时。她的女儿、女婿、小儿子,也都谈了许多情况,使我对陈小蒙的家庭有了较多的了解。
她直言不讳,谈起了陈小蒙。她说:“陈小蒙是我的儿子。今天,他犯了罪,我作为母亲,没有教育好子女,是有责任的。我是母亲,也是干部、党员。我和子女之间既是母子关系,也是同志关系。我们的家庭,是革命的家庭。我们的家教向来是很严格的···. ··”
她长叹了一口气。小蒙和冰郎违背了父母的教育,瞒着父母犯下了罪,怎能不使她痛心疾首!
她道出了内心错综复杂的感情:“小蒙死了。许多人怕我精神上受刺激,劝我忘了小蒙。但是,我忘不了他!我忘不了他因为我爱他,因为他是我的儿子,因为在“文革'中他曾救过我;我忘不了他因为我恨他,因为他犯了罪,因为他给父母、给家庭、给党、给人民、给社会带来了灾难!”
陈小蒙既是儿子,又是罪犯。她既是母亲,又是革命老干部。爱与恨,一齐涌上她的心头,交织出难以名状的感情之网如同打翻了五味瓶,甜、酸、苦、辣、咸混在锅。她如实地谈这些,没有一味对陈小蒙进行谴责,倒反而使我感到她的感情是真实的。她毕竟是母亲。
但是,她是镇定的。这几天,她一下子成了康平路众目睽睽的目标,议论纷纷的中心,她照样下楼去取牛奶,照样去买菜,一切照常。她没有流泪,也无法强作笑颜。她的内心是异常苦闷的。
我问起她的家庭,她陷入了回忆之中······
那是在战火纷飞的1942年9月,她跟她的丈夫一一老陈在豫皖苏边区的洪泽湖畔结婚。主婚人是新四军第四师师长兼淮北军区司令员彭雪枫。婚礼,只花了二元边币,请大家吃了顿面条,吃了几个梨而已。把高粱杆子铺在床上,把两个铺盖卷放在一起,就算是新房了。
她生了四子二女,还领养了一个烈士遗孤作为女儿。
她的长子现在是安徽省某厅的处长,表现不错。陈小蒙是次子,陈冰郎是三子。在她的子女之中,陈小蒙最聪颖,从小喜欢写作。本来,父母曾对他寄予厚望。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