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奇案
劫案迷情
明万历二十二年(1594),进士出身的唐之屏来到浙江衢州府常山知县任上。唐之屏,字君公,号曾城,江苏华亭县人,经过7次考试,才获得进士,20多年的科场,没有使他的志气消磨,而是想在父母官的位置上有一番作为,所以上任伊始,就修建常平仓以防饥荒,建魁星楼以祀名宦,禁溺女以全人命,可谓是轰轰烈烈,却没有想到县北山区发生了一件强盗劫杀财主案。据丁文、丁武兄弟的诉状讲:本月十七日夜,有强盗40余人,明火执仗地冲进他家的宅院,杀死家奴3人,全家人惊慌逃散,唯独丁文爱妾祝氏因为脚小,来不及躲避,被强盗抓获轮奸,而家内的财产被掠夺一空,是“言可痛心,闻皆酸鼻”。因此请求县太爷剪除强盗,为民除害,并且追回家财,以全余生。出现这样的大案,地方官一般都会采取息事宁人的策略,因为一旦管辖之地出现强盗,地方官就会被革职,戴罪缉捕,如果不能抓获过半,就要被抄家充军,所以地方官总是讳盗为窃,要当事人讲被窃贼偷去财产,而不是被强盗抢去财产,这样才能够保住地方官的身家性命,这也是当时强盗横行无忌的根本原因之一。唐知县熟读圣贤书,曾经励志造福苍生,因此勇于承担责任,毕竟按照律例规定,如果能够及时擒获强盗,不但可以保住官职,还有可能得到嘉奖,所以唐知县当时受理,并没有让当事人更改控词为窃贼。
办理强盗案件,宜速不宜迟,所以唐知县在接到控词以后,火速带着30名捕快及20名家丁前往出事地点。唐知县仔细勘查,丁氏兄弟所住乃是一个具有堡垒性质的建筑,犹如一个山寨。四周都是用山石垒砌的高墙,约有两丈,上面箭垛林立,墙上可以行走,要想突破寨墙,不生双翅则难以越过。再看前后两门,都是用厚达尺余的杉木制成,要是没有神力,几乎无法穿过。这样一座山寨,如果没有内应,仅靠40余名强盗的力量,是很难攻破的。
事发当日,是十七日夜,月亮应该是很明亮的,墙上有人巡逻,如果有40多名强盗从外面杀来,墙上的人是很容易看到的。丁家祖上是官宦之家,饶有财产,有家奴20余人,还有14名护院,昼夜在寨墙上巡逻,不可能看不到40多名强盗从外进攻。检验前后大门,丝毫无损,很显然盗贼是从大门进入宅院的,而大门如此厚实,却没有冲撞的痕迹,显然是有内应来开门纳寇,绝不可能如控状所讲,强盗明火执械杀入院中,应该有内贼接应。
再看寨内,房屋多达百间,形成三个院落,各院落之间都有门相通。询问事主,得知平常各门锁闭,丁氏兄弟各执一把钥匙,必须兄弟俩同时用钥匙开门,才可以通行,显然要想进入丁氏兄弟的后宅,并且奸污丁氏的妻妾,绝非易事,如果不是丁氏兄弟寨内有眼线,是不可能使强盗畅行无阻的。
经过勘验,唐知县怀疑必有内奸,所以将丁氏兄弟的家奴及护院全部收拿,进行分别审讯。众人招供与丁氏兄弟差不多,并没有找到什么新的证据,不过得知自这次庄园被抢以后,除死了3名家奴之外,另有2名家奴失踪,而护院则有5人失踪,其中护院头目王恒的失踪最为可疑。
据众人交代,王恒身材高大,方面大脸,有两个虎牙,一身武艺,是徽州府婺源县人士,5年前流落此地,因为有一身本领被主人招为护院,后来升为头目,统领护院习武,替主人下乡讨债,也深得主人信任。但不知道为什么失踪了,想必是庄园被强盗攻破,无颜面对主人,故此潜逃。
按理说妇女是不能够上公堂的,但法律规定奸盗除外,所以唐知县可以提讯受害人祝氏。但见祝氏不足20岁,泪痕满面地哭诉,讲到出事那天,自己因为来不及躲避,就藏在床下,被强盗发现而惨遭蹂躏。妇人突遭此大难,呼喊反抗是无济于事的只好顺从。在被奸的过程中,发现有一人身材高大,指挥众人搬运财物。妇女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认识的人很少,但此人经常在院墙上巡逻,也见过几面,除了身材高大之外,两个大虎牙格外引人注目。后来向丈夫哭诉,得知此人应该是王恒。既然众人及祝氏都认为王恒是嫌疑人,因此抓获王恒,便成为当务之急。唐知县正准备发出缉捕令,却见王恒带领3名护院回来。唐知县不由分说,将他们先捆缚起来,然后审讯。据王恒招供:自己那天带着3名护院到乡下去收租,很晚才回来,发现庄园出事,便率领护院去营救,因为强盗人多,不敢贸然行动,便尾随强盗而行,发现强盗逃往开化县,进入一处山寨。因为山寨地势险要,自己势单力孤,绝对不是强盗的对手,所以赶了回来,报告主人,看主人如何处置。
唐知县想:“王恒有3人跟随,而跟随他的人众口一词,应该是可以相信,但其相貌特征与祝氏所讲一样,就应该让祝氏前来指认。”想到此,便把祝氏带来相认。祝氏一见王恒,便失声痛哭地说:“就是这个贼人奸污了我!他身材长大,鼻方口直,尤其是那两个虎牙,让人过目不忘。”
唐知县问王恒如何抵赖,而王恒说:“天下之人,相貌长得一样的很多,那天是黑夜,祝氏如何能够辨别清楚呢?更何况我率领护院3人在外,如果要是奸污祝氏,其他3人焉能不知?想必是祝氏身遭凌辱,无以自白,所以才诬陷小的,恳请大老爷明鉴。”
唐知县也认为王恒讲得有理,本来他已经离开庄园,如今与其他3人一起回来,要是他犯有奸盗之罪,肯定不敢再回庄园来自投罗网。然而,有受害人指认,也不能够轻易释放,因此唐知县命人将王恒等人带回县城,关押在狱,等候审讯。
失踪一共七人,王恒等四人回来,还有三人未归。经过查核,发现失踪家奴二人,名叫丁家兴、丁家升;护院一人,名叫何子秀。于是传令捕役缉捕这三人到案听审,并且咨文开化县知县,请其协助捕获强盗。
勘验完毕,唐知县回到县衙,深知咨文到开化县的作用不大,因为不是开化县发生的案件,该知县绝对不会用心办理,更何况还是强盗案件,如果上司得知该县有强盗盘踞,定会将其革职查办。果然,开化知县很快回文,讲该县一直安宁,从无盗匪生发,想必是贵县犯人惧怕牵连,乱扳强盗,希图卸罪,肯请贵县查明,以免误会。
看了开化县知县的回文,唐知县不由得苦笑,但也怪不得别人,谁不是避祸犹恐不及呢?问题是这40余名强盗在开化县与常山县交界之处占山为王,必然会威胁到两县人民的安全,只有剿灭,才能够确保两县人民不受其害。如今开化县知县不配合,将此事告知知府,也不会得到知府的谅解,毕竟是强盗之案发生在常山县境内,将责任推到开化县,显然是站不住脚的。
既然不能够申报上司,又得不到开化县的配合,只有衡量本县的力量,是否能够彻底剿灭强盗。唐知县深知,这些强盗都是夜聚晓散,有事聚在一起,无事回家务农。如果官军前来围剿他们都是农民,而官军撤走,他们又是强盗。如果请示朝廷,派大军前来围剿,无异于拳头打跳蚤,有力使不出。不请朝廷派兵围剿,以本县的武装前往深山老林去剿匪,更是不可能的。本县额定的三班衙役,不足百人,虽然有一些白役帮助衙役办理各种事务,总数不过千余人,也不可能将他们全部调去剿匪,弄得本县其他地方空虚。除了衙役与白役之外,县太爷可以指挥的还有民兵。
民兵也称民壮、乡兵、义勇等,明代的民兵是由各州县按照里甲招的,大县有两三千名,小县五六百名,一般都在千名左右。这些民兵平日生产,春秋季节,每月操练两次,冬天集中操练3天,休息5天。官府平日并不提供器械粮草,遇有紧急时调集民兵,官府才提供粮草。这些民兵虽非正规军队,但由于都是本乡本土的人,遇有外来侵略,多能拼死抗敌。明代的民兵在倭寇入侵时,不但拼命抵抗,还跟随正规军远征,戚继光所带的“义乌兵”,就属于这类,而义乌兵抗倭寇、修长城,至今还传为佳话。
调动民兵在本县征剿,固然是在县太爷权限范围之内,但要给民兵提供粮草,这笔开销从何支出呢?本县虽然有粮仓,但那是属于国库,没有圣旨,任何人都不能动用,否则按照挪移钱粮治罪,弄不好会被杀头抄家,唐知县当然不会冒这风险了。再说了,调动民兵,必然兴师动众,弄得本县百姓人心惶惶,非但不能够平定强盗,弄不好还会酿成动乱。基于种种原因,唐知县不可能兴师动众地去剿匪,但也不能让这40余名强盗盘踞山林,成为本县心腹大患。
唐知县冥思苦想,决定自己冒险,来一个深入虎穴,探明强盗行踪,然后各个击破,分而治之。如果能够做到分而治之,要比聚而歼之省力。如何能够分而治之呢?不了解情况,无异于纸上谈兵。要深入虎穴,所冒风险太大,弄不好会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来一个赔了夫人又折兵,到头来搭上性命。
唐知县反复权衡利弊,认为丁家护院头目王恒可以利用。唐知县让手下把王恒从监狱带到后堂,设宴款待。本来王恒被祝氏指认强奸抢劫,被县太爷关押起来,若无证据可以证明自己是被诬陷,恐怕是难见天日了。如今看县太爷平心静气,还设宴款待自己,确实是有些受宠若惊。
唐知县让王恒入座,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唐知县开始询问强盗所在地的地理民情。王恒此时感恩不尽,便将自己的见闻全都讲了出来,并且说:“大人若去剿匪,小的愿为前驱,即便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唐知县了解详情,更认为王恒可用,便把自己要亲自前往匪巢勘探虚实的想法告知了他。王恒一听就急了,他绝不能让父母官去冒这风险,情愿自己孤身一人前往,定然会探出究竟。县太爷要是去,因为不是本地人,很容易暴露身份,而王恒是本地人,一般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唐知县觉得有理,便让王恒带领被关押在县监狱里的三名护院,另外遴选了四名捕快,与王恒等人一起前往。
王恒等8人马不停蹄,很快就赶到常山县与开化县交界的地方,四处寻找强盗的踪迹。这伙强盗不是占山为王的土匪,平日并不聚在一起,只是抢劫时才临时召集,抢到财物,分赃以后,又各自星散,所以很难发现强盗的行踪。王恒那天带领三名护院跟随强盗,见强盗们进入名叫焦夹的村落,此地山林茂密,人烟稀少,距离丁家庄园所在地约20里,而穿过一座山峰就是开化县界,是常山县与开化县的交界处,看来是强盗的据点。强盗之所以选择这里为据点,有诸多方便,如果常山县派捕役来缉捕,他们翻过山就进入开化县了,常山县的捕役就奈何不了他们。要是开化县派捕役前来缉捕,他们再翻山,又进入了常山县,开化县的捕役也无可奈何。此外,这里有许多林场,强盗可以散在各林场充当伐木工人或运木工人,又有谁能够指认他们是强盗呢?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犯法者总以为可以逃脱法律制裁,庆幸自己没有被发现,孰不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因为只要犯罪,就会留下蛛丝马迹,迟早是会暴露行踪的。
这一天,王恒等人来到一处山场,看见许多工人扛着树木下山,便停下来观看,忽然发现了失踪的护院何子秀。王恒不由大喜,指挥众人就将之拿下,得知何子秀乃是内奸,便星夜兼程,将之押赴县城。
唐知县得知抓到重要人证,马上开堂审理。何子秀被王恒等人抓获,已经交代了自己的罪行,如今被带到县太爷面前,更是无法抵赖,所以不等县太爷刑讯逼供,便一五一十地交代了自己的罪行。
原来,何子秀在丁家充当护院,生活还算安逸,但喜欢赌博,常常去地下赌场。俗话说:“十赌九输。”这一天何子秀输了钱,就急于翻本,谁想到越赌越输,就借了高利贷,结果还是肉包子打狗——去不回头,借的钱也输光了。欠了高利贷,那还了得?结果被债主捆绑起来,给他上私刑。就在这时,有一个名叫陈子清的人,前来解救,其条件就是让何子秀里应外合,趁夜间打开丁家庄园的大门,迎接他的党羽进入,这样不仅可以免除高利贷,还可以得到一笔钱财。身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何子秀只好答应。身为护院,是很难进入内宅的,而丁家庄园各个院落在晚上都上锁,强盗们能进入庄园,但很难进入院落,而各个院落有20多个家奴看守,也不容易攻破。因此何子秀找到家奴丁家兴、丁家升。这二人不是家生奴,是父母贫穷将他们卖身为奴的,看到主人家花天酒地,三妻四妾,生活如此奢侈,其羡慕嫉妒恨之情,常常溢于言表。何子秀把丁家兴、丁家升介绍给陈子清,经陈子清的威逼利诱,二人同意入伙。何子秀也曾经试图说服王恒,没想到王恒忠于主人,要告诉主人严惩他,幸亏自己再三哀求,王恒才没有声张。上个月十七日,王恒带领几名护院下乡收租,何子秀认为机会难得,便告知陈子清,结果当夜就里应外合地攻破丁家庄园,抢掠奸淫,无所不为。抢得财物,众强盗来到焦夹村,来了一个大秤分金银,然后就四散了。何子秀分得纹银150两,珍珠12粒,如果用来营生,可以成为中产之家,但赌徒本性难改,又进了赌场,最后输得血本无归,只好来山场伐木为生,却没有想到被王恒发现,如今只有恳求县太爷饶其不死。唐知县要何子秀指认伙党所在,当即传集地方保、甲长,带领丁壮,走村串户地缉捕,共计捕获30余人,按照当时的制度,已经算是捕获过半,朝廷不会处分,还有可能嘉奖,不过盗首陈子清及家奴丁家兴、丁家升没有被捕获。有盗首在,强盗依然会死灰复燃。家奴不捕获,王恒遭诬陷的罪名就不能够解脱。
盗首陈子清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家奴丁家兴、丁家升又会藏在何处呢?唐知县审问那些被捕获的强盗。这些强盗则不同于何子秀,都是与陈子清歃血为盟的弟兄,任凭县太爷如何用刑,都是抵死不招,而且是各个争当盗首,有视死如归的气概。唐知县也无可奈何,只好将这些强盗都打入死牢,待擒获陈子清、丁家兴、丁家升,再将他们一起发落。
唐知县派王恒等人深入强盗藏身之处,抓住内奸何子秀,供出同伙,捕获了30余名强盗,唯独盗首陈子清及家奴丁家兴、丁家升得以逃脱。因为有盗首在,其招兵买马,有可能还会使强盗死灰复燃,而家奴不到案,立功的王恒也摆脱不了强奸主母的罪责。
面对这样的疑难,唐知县原本可以避重就轻,因为他已经捕获强盗30余名,追回一些财物。捕获强盗过半,就有可能受到嘉奖;给还失主一些财物,也算是给失主一些交代。在这种情况下,唐知县完全可以结案,而不用再为捕获陈子清、丁家兴、丁家升等人花费心思。
《松江府志》对唐知县的评价是:“下车与民更始,筑愿丰坝以时蓄泄;立常平仓,以备饥荒;禁溺女,以厚风俗;戢豪强,以安良善;止开矿,以绝纷扰。”对其在常山县的功绩给予高度的肯定。正因为如此,唐知县决不会放过盗首及内奸。不过,这三人如今渺无踪迹,该从何处入手,让他们浮出水面呢?唐知县需要了解更多情况。
按照规定,追回的财物应该给还失主,所以唐知县仔细翻阅丁氏兄弟呈报的失单,发现上面开列有合浦珍珠数千颗。那时候的合浦珍珠非常珍贵,一个乡村土财主如何会有这么多的合浦珍珠呢?唐知县便借着给还财物的机会,仔细地了解情况。
原来,丁氏兄弟的曾祖父曾经在广东合浦珠场担任主事,因此有许多合浦珍珠,正因为有了这些珍珠,子孙们才得以创业,如今拥有庄园一处,山场数万亩,常山县还有房屋数百间,这都是祖宗的恩泽。
唐知县不由得心中暗自感叹:“一个小小的合浦珠场主事,按官阶仅从九品,属于最低级的官员,却利用管理珠场之便,弄回这些价值连城的合浦珠,真是官贪无止境呀!”唐知县虽然鄙夷丁氏兄弟曾祖父的所作所为,但那毕竟是很早以前的事,也不能够再追究其合浦珠是如何来的了,所以岔开话题,与他们谈一些家长里短,希望能够了解一些情况,以便查寻盗首及内奸的行踪。
据丁氏兄弟讲,丁家兴、丁家升是早年在衢州府买来的,本来姓陈,是亲兄弟,进入丁家才改为此名。后来打听这两个兄弟的亲属都死光了,属于无家可归的人,心想他们既然走投无路,必然死心塌地在丁家为奴,所以重用此二人,万万想不到这二人竟然是内奸,千起引狼入室的勾当,至今后悔不迭。丁家兴、丁家升没有亲属可以投奔,到底会藏到哪里呢?唐知县不由得怀疑起受害人祝氏。按理说祝氏是丁文的爱妾,又遭到强盗们的强奸,不应该对她产生怀疑。问题是祝氏矢口指认王恒强奸,而王恒当时确实没有在现场,其间必定有隐情。唐知县询问祝氏是何时被娶为妾,其娘家是何方人士。据丁氏兄弟讲,祝氏是三年前从衢州府迎娶来的,因为其家穷困,仅仅花了30两银子,就将之绝卖,也就是说,买来以后,与其娘家再也没有什么瓜葛了。这三年祝氏没有回过家,而祝氏的父母兄弟也没有来过。一个孤零零的女子,如今惨遭强盗奸污,每日里也是觅死觅活的,整天以泪洗面,说无脸再面对夫君了,要夫君将其驱逐回娘家。
听到丁氏兄弟的陈述,唐知县已经参透其中的玄机,不由地心生一计,便劝说丁文:“钱财身外物,人命无回头。如今祝氏愧对夫君,又觅死觅活的,万一想不开,找个机会自尽了,岂不是害了一条人命?你家也不缺钱,什么样的女子不能够找呢?何必再留此被人玷污的小妾呢?依本官看,你就舍去这30两银子,算是被强盗抢走,放祝氏回娘家吧!”
丁文原本不同意,自己花30两银子绝卖的小妾,凭什么白白将其送回娘家呢?但也耐不住唐知县的好言相劝,最终答应放了祝氏,但不愿意亲自将其送回娘家。唐知县大喜,要丁文将祝氏送到县衙,由本县派人送其回娘家。
丁氏兄弟领命而去,唐知县便把那四名亲信捕快叫来,如此这般地交代一番,让他们护送祝氏回娘家,事成之后,必有重赏。
过了几天,丁氏兄弟派家奴把祝氏送到县衙。唐知县仔细打量祝氏,已经不再是案发之时的披头散发,满脸污泥,如今是一身新衣,淡淡的薄妆,有几分妩媚,看不出伤心的样子,却有一丝喜悦不时地显现在眉梢。唐知县也没有讲什么,便安慰了几句,让亲信捕快护送祝氏去衢州府,务必交给其家人。
亲信捕快护送祝氏回到娘家,交给其父母收领,让他们在文书上按了手印,便说要回去交差,而实际上并没有走远,迎上后面跟上来的王恒,一起查看祝家有什么动静。最初几天,祝家并没有什么异常,后来听说祝氏要嫁人了。亲信捕快找到媒婆,询问祝氏到底要嫁给何人?得知是嫁给陈姓的商人。捕快们找到陈姓商人所在的坊长,打探陈姓商人的具体情况,得知陈姓商人乃是兄弟俩,早年离开家乡,如今发了财,便荣归故里,在本坊辖区内开了家当铺,生意很好。得知当铺所在地,捕快们就带着王恒前往当铺。王恒发现当铺主人不是别人,正是官府近一年都没有捕获到的丁氏兄弟的家奴丁家兴、丁家升。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捕快们大喜,当即就将二人锁拿起来,再回祝家,将祝氏一起捆绑,星夜赶回常山县。
见亲信捕快能够按计而行,很快就将丁家兴、丁家升捕获,唐知县脸上出现了久违的笑容,当即赏了捕快及王恒每人3两银子,然后提讯这三个人。在威逼利诱的情况下,三人交代了罪行。
原来,丁家兴、丁家升在没有卖身之前,与祝氏是邻居,三小无猜,青梅竹马,儿时的快活随着岁月流逝,而两家都很穷困。父母将兄弟俩卖给丁姓兄弟为奴,改名为丁家兴、丁家升,也拆散了这三个人。似乎冥冥之中注定他们之间有份孽缘,过了两年,丁文又将祝氏买为妾,3人在丁府相见了。他乡遇故知,更加勾起他们儿时的记忆,也给他们重温旧梦的机会。丁家深宅大院,房屋众多,而兄弟二人又是丁家的亲信家奴,出入内宅也方便,3人便勾搭成奸,相好已非一日。
三人成奸,已经是律法不容,而与主母为奸,必然是死罪。如果被旁人检举,或者被主人发现,其下场是可想而知的。他们想到拐带主人一些家财逃走,不再过那苟且的生活,但想到主人对财宝看管很紧,祝氏又是女眷,再加上有许多看门护院,想盗窃财宝,携带祝氏出逃,好比登天一样难。就在此时,护院何子秀因为欠了赌资,被强盗头目陈子清抓住短处,投靠了强盗,又奉陈子清之命,拉兄弟俩入伙,也是正中下怀。有祝氏在,偷盗院内各门钥匙很方便,而兄弟俩又是亲信家奴,出入也方便,不久便把院内各门的钥匙配了备份,却不想配钥匙的事情被护院头王恒发现。虽然王恒没有禀报主人,但兄弟俩一直是心怀鬼胎。
恰恰王恒奉主人之命外出收租,兄弟俩认为机不可失,马上告知何子秀,转告盗首陈子清,采取行动。为了诬陷王恒,兄弟俩与祝氏商议,伪造强奸现场,将来告诉主人,乃是王恒勾引强盗,奸污主母,则王恒就难逃一死了。事后,祝氏可以身被奸污为名,要丁文出妾,万一得到恩准,祝氏回到娘家,他们兄弟有一人出名迎娶,三个人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兄弟俩分到赃物以后,就回到衢州府,虽然那里没有什么亲人,但毕竟是他们的故乡,如今有了钱财,足可以过上富足的生活。当然也旧情不忘,他们一直打探祝氏的情况,后来得知丁氏将祝氏休弃,送回娘家,兄弟俩异常高兴。等了几天,看没有什么情况,就托媒婆前往说亲,并且带去定情信物。祝氏一见信物,就知道是他们兄弟,便欣然答应,高高兴兴地筹备出嫁事宜。祝氏万万没有想到捕快们护送她回娘家,并没有回县复命,却带着王恒在此守候,从媒婆及坊长那里问明虚实,将他们一起擒获,押解回县,如今只能够听从天命了。
按照《大明律·刑律·贼盗·强盗》条规定:“凡强盗已行,但得财者,不分首从,皆斩。”而《大明律·刑律·犯奸·奴及雇工人奸家长妻》条规定:“凡奴及雇工人奸家长妻女者,各斩。二罪俱发从重论,丁家兴、丁家升被拟为斩立决。祝氏虽然没有强盗行径,但与奴仆通奸,又是强盗的知情人,按照《大明律·刑律·贼盗·盗贼窝主》条规定:“凡强盗窝主造意,身虽不同行,但分赃者,斩。”即便是没有造意,但“共谋者,行而不分赃,及分赃而不行,皆斩”。祝氏也是二罪俱发从重论,其奸罪可以不论,与强盗共谋,则难免一死,所以也被拟为斩立决。这三个人倒也是实现了他们的誓言: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
这三个人被处死之后,只有盗首陈子清还在逍遥法外,如何将之擒获呢?这一直是唐知县耿耿于怀的事。说也凑巧,唐知县因为剪除了大伙强盗,常山县出现了少有的社会安定,人民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唐知县也有时间办一些有利于千秋万代的事,也就是兴办教育、建义仓、修道桥、恤孤贫等众多利民事务。办理这些事情,需要资金,在朝廷不能够拨款、地方官不能够乱征的情况下,只有劝一些士绅来解囊相助了。
常山县有不少士绅,这些士绅中,有在京城及外省为官的家族,有退休的官员,也有进士、举人等有功名者,还有一些饶有家财的财主富商,因此那个时候的官箴书,都把待士绅当作重要政务,因为这些人毕竟是地方势力,所以需要县太爷时常拜访他们,或者召集他们商议一些造福乡梓的善举。唐知县也不能例外,毕竟还需要他们鼎力相助。
重唐知县一方面为了联络感情,一方面也是为了筹集资金,所以择日召集县里有名的士绅及富商,到本县最大的酒楼聚会。席间,唐知县发现一位富商脖子上挂有一大串珍珠,仔细一看,乃是合浦珍珠,至少值上万两白银。见有合浦珍珠,唐知县便刻意地与其攀谈,得知其并不是本地的商人,乃是婺源县人,名叫常德,如今来常山县做木材生意。
既然是外乡人,唐知县也不好追问其合浦珍珠是从何处得到的,但他知道丁氏兄弟的失单内有许多合浦珍珠,毕竟这种珍珠在衢州地区少见,也就留了心,便让手下把丁氏兄弟带来辨认。
丁氏兄弟来到以后,便与常德打招呼,原来他们认识。在强盗抢劫案发生之前,常德来到丁氏庄园洽谈生意,一次就购买了五千两白银的杉木,这串合浦珍珠就是丁氏兄弟那时卖给他的,不过没有这样多。珍珠串出卖时是108颗,如今则有180颗左右。唐知县得知此况,又叫手下人把何子秀带来。只见常德顿时大惊失色,正准备离去,却被何子秀指认出他就是陈子清。于是唐知县喝令手下将其捆缚,押送县衙,开堂审理。在人证物证俱全的情况下,常德只好如实交代。
原来,常德来到丁家庄园购买杉木,见丁氏兄弟身带串珠,乃是晶莹剔透的合浦珍珠,便询问价钱,希望丁氏兄弟能够割爱,将珍珠项链转让给他。丁氏兄弟家藏珍珠甚多,也没有介意,当场将自家所藏的珍珠拿出来,卖给常德108颗。看到丁家这样富有,常德便生了抢夺之念。这些年往来经商,三教九流他都认识,结识了许多人。因为他富有钱财,又善于谋略,众人就推他为头领,常德便干起亦商亦盗的生意,手下有20多名家丁做保镖,还有几十个亡命之徒听从调遣,在浙西一带很有名气,连官府都对他礼让三分。
因为丁家庄园易守难攻,所以常德希望能够里应外合,正好何子秀在他所控制的地下赌场内赌博。等何子秀输得走投无路的时候,常德化名陈子清,逼他入伙,最终里应外合攻入丁氏庄园,抢夺金银财宝无数。至于祝氏被强奸之事,常德并不知道,因为按照强盗的规矩,抢钱不抢色,尤其是不能够奸淫妇女,认为那是会得到报应的事,也会毁坏名声。常德自以为陈子清是自己的化名,没有人能够认出他,更因为他在官府上上下下都有打点,所以才敢在常山县出头露面,没有想到唐知县居然怀疑他的珍珠项链,引来丁氏兄弟,又把何子秀带来,最终露出真相,如今只好听凭处治了。这正是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唐知县智破强盗抢劫案,可以说是一个很有能力的地方官,但他不知道强盗之所以敢于横行无忌,还有官府为他们的保护网。这个常德,亦商亦盗,在浙江省很有门路,巡抚、巡按都曾经接受过他的贿赂,所以在被何子秀识破以后,毫不畏惧地交代自己的罪行,就是期望省里的高官保护自己,不然就把他们牵连在案。唐知县知道常德的盘根错节关系,如果把事情闹大,也不好收拾,所以将其立毙杖下,就是为了杀人灭口,以为会得到上司的原谅,没有想到“萋菲之口,遂致铄金”,本县士绅控告他滥刑毙命,巡抚、巡按都弹劾他,因此被免了官。唐知县离开的时候,有数千人为其送行,而随身的行李只有一人替他挑担,乃是“囊槖萧然”。后来唐知县的朋友为其鸣冤,要恢复他的职务,他却说:“人情之险,比于九折坂而逾甚。”从此不再为官,以读书自乐,终老于乡间。
喋血斗笠
清朝道光年间,浙江德清县城里开着一家药材店。老板姓蔡,生前发了一笔横财,万贯家私,好不威风。膝下两个儿子,都已成亲。老大从小娇生惯养,好吃懒做,长大了又结交当地一群无赖,吃喝嫖赌,样样皆会,一支烟枪不离身,鸦片瘾头大得吓煞人,人称“乌烟鬼”。老二从小相帮父亲管管账房,算算写写都懂一点,倒也是个精明能干的生意人。所以,老头子临死的时候,再三关照老夫人:从今以后,每天只给老大两块银洋,让他到外面去闲逛吧,权当没生这个孽子;这爿药材店是祖上遗产,来之不易,千万不能让这个浪荡子沾手,大小钥匙,一应账簿,全由老二经管。说完,两脚一挺,去了西天。
老大是从小浪吃浪用惯了的,每天二块银洋哪够他开呢?再加旁人挑拨,更是火上浇油。一天夜里,他在外面赌输了钱,红着眼睛回到家中,向兄弟讨银子。老二堆起笑脸劝他:“阿哥,你要喝酒就在家里喝,岂不是一样的!到外面轧淘,三朋四友在一起瞎赌钱,传出去多少难听!”
老大哪里听得进,心想老头子传下的家产,本来应该二一添作五,两兄弟平分才是。今天被你阿弟一人独霸,尚且不算,倒还一本正经教训起阿哥来了,一时之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闷声不响,转身就到厨房拿来一把菜刀。老二怎会料到阿哥这一手,还以为他已经回房去了呢,低着头自顾自“噼噼啪啪”在打算盘。说时迟,那时快,老大来到他身后,恶狠狠举起刀,劈头盖脑朝着老二砍下去,老二只喊一声“啊——”,就倒在血泊之中,气绝身死。
那边几个值夜的伙计、佣人,听见账房间一声惨叫,慌忙奔过来。只见大少爷手拿菜刀,满脸铁青,杀气腾腾,二少爷满身血污,倒在地上,都吓得傻了眼。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走进账房间。
有人连忙去报告蔡老太太。老太太颤巍巍地赶到账房间,但见小儿子浑身是血,早已断气。大儿子呢,一不逃,二不哭,一把菜刀放在账桌上,人直挺挺立在一边,头颈别转,眼珠弹出,动也不动,单等娘亲来处置。
蔡老太太抱着小儿子的尸体痛哭一场后,抬起头来,见这个宝贝大儿子还是站在那里,不觉气上加气,一声喊,吩咐佣人把他绳捆索绑,准备去报官。谁知这位大少爷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对老娘亲说出一番话来:“娘,明天天一亮,你把儿子送进县衙门,准定是活的去,死的出来。这样一来,我的一口恶气也出了,你的一口恶气也出了,一了百了。好倒是好,只可惜从此以后,蔡家就要断子绝孙,这万贯家产送给别人且不去说他,你老人家百年之后,竟连个披麻戴孝的人也没有了,这可如何是好?”
乌烟鬼的这番话,阴阳怪气,却着实厉害!要知道他今天持刀行凶,也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和那班狐朋狗友在烟榻上横一个主意,竖一个主意,也不知商量了多少次,才决定铤而走险。蔡老夫人起初气势汹汹,非要为小儿子雪恨不可!等到听完这番话,却好比皮球钻了个洞,一下子瘪了气。嘴巴张了张,想骂,骂不出;手抬了抬,想打,又打不下去。是呀,手心手背都是肉,大儿子小儿子,都是自己十月怀胎,一番心血养的。现在小儿子已经死了,再也不能复生,要是再把大儿子送进衙门,头颈里“嚓”一刀,真要落得个断子绝孙,连个披麻戴孝捧牌位的人也没有,岂不心酸!老年人怕就怕断子绝孙断香火,老夫人不由得两眼一闭,落下一串眼泪,罢罢罢,打落牙齿只好朝肚子里咽,这杯苦酒就她老太婆一个人吞了。大儿子虽然不孝,总还是蔡家一条烂芽根,还是先保一保吧。
蔡老太太打定主意,就吩咐给乌烟鬼松绑,一面让丫头把管家请来,将此事一五一十剖析清楚,要他赤胆忠心,相帮料理后事。商量结果,合家大小,上上下下,伙计佣人,每人发给五十块银洋,为的是堵住他们的嘴,对外只说二少爷暴病身亡。第二天一早,就派人采办棺材,匆匆入殓,装模作样办起了丧事来。
宝贝大儿子闯下大祸,蔡老太太担足心事,她七想八想,各处漏洞都小心翼翼补好了,却猛地想起一个人,一颗心又差一点跳了出来。心想:万一此人一闹,岂不又要闹得六缸水七缸浑了!此人就是蔡家的二少奶奶。出事那天,二少奶奶正在娘家,今朝就要回来。她见此情景,能善罢甘休吗?所以,等二少奶奶一到家,老太太就赶紧把儿媳妇让进自己内房,关起房门劝说起来。
老太太是个能干人,自然不会把真相和盘托出的,只是说,昨天夜里两兄弟相吵,老二本来有心脏病,一时气急,回到房里就透不过气来了。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要儿媳妇看在婆婆和大伯面上,隐忍了这桩事端。老太太亲口许愿:蔡家这份家产,两兄弟一人一半,老二虽然死了,这一半家产仍旧归你二少奶奶,请你一百二十个放心。唯恐口说无凭,又当场请管家写下分家文书,一式三份,签字画押,手续齐全。
谁知这位二少奶奶也是个活宝,听说丈夫死了,只哭三声,到第四声上就只有声音没有眼泪,喊出的调头好比唱山歌了。原来,二少奶奶在娘家时就搭七搭八不正经,过门之后,又跟大伯这个乌烟鬼勾搭上了。两个人先是眉来眼去,以后胆子越来越大,干脆三天两头避开老二,偷偷摸摸在一起鬼混。如今她听说丈夫死了,又听说是跟老大有点瓜葛,自然是哑子吃馄饨,心中有数,哭也是装装门面的了。
丧事已毕,乌烟鬼杀了个亲兄弟好比拍死一只苍蝇,一点震动也没有,胆子自然越来越大。在外头吃喝嫖赌,吆五喝六不算,一回到家,就一头钻进二少奶奶房里去了,连半点遮蔽也不要。起初老太太板起脸孔教训了几次,他还不得不收敛几分;到后来,他摸着了老母亲的脾性,无非也是嘴硬骨头酥,就死呀活呀地闹将起来。蔡老太太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长叹一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索性关起门来吃素念佛混日子了。
那么乌烟鬼和弟媳妇轧姘头,他自己的老婆到哪里去了?且说老大媳妇
赵氏是崇德人,家中父母双亡,只剩下三个兄弟:大官、二官、三官。老家原是开布店的,十几年前一场大火,烧了个滑塌精光,从此家道衰落,见人矮三分。赵氏嫁到德清蔡家,只因娘家穷,嫁妆少,在公婆、男人面前也抬不起头来。丈夫对她不是骂就是打,作威作福,她不敢响;现在他又明目张胆和弟媳妇鬼混,她也不敢响,只好一个人躲在房里暗暗哭泣。
一天夜里,二少奶奶皱皱眉头,一个俏眼飞过去,对乌烟鬼说:“阿哥,你是有家小的人,总不能老是这样寻寻开心就算了。难道要我不明不白守一辈子寡吗?”
话里有音,乌烟鬼怎么听不出来?他一边搂着弟媳妇,一边轻飘飘地朝天发起誓来:“哼,这贱坯!迟早我要送她上西天的。到时候两房并一房,你总称心如意了吧?”
说巧也真巧,偏偏这时候赵氏从厨房里端了一碗莲子羹上楼来,听得自己丈夫正在弟媳妇房里说这番话,直吓得心惊肉跳,头一眩,脚下不稳,“哐当”一声跌倒在地,一碗莲子羹打得粉粉碎。
乌烟鬼吃了一惊,还以为赵氏要来捉奸,顿时火冒三丈冲出房门,一把揪住赵氏,“啪,啪”就是两记耳光。赵氏吓得不敢出声,挣扎着想站起来,可脚下一软,又要倒下。乌烟鬼随即飞起一脚,正好踢在赵氏的肋骨上。赵氏“喔哟”一声惨叫,往后倒去,正好身后就是楼梯,收脚不住,人就骨碌碌直朝楼梯下翻滚下去。
乌烟鬼一不做二不休,恶狠狠赶到楼下,怕赵氏再喊出声来,随手拿起边上一只空笆斗,朝躺在地上的赵氏头上扣去。笆斗边正好卡住赵氏的脖子,乌烟鬼又干脆一屁股坐在笆斗上,使劲往下按了几按。不一会,听得笆斗底下没有声响,掀开一看,可怜赵氏已一命呜呼了。
蔡家药店里,上至蔡老太太,下至丫头佣人,自从经历了阿哥杀阿弟的一场闹剧以后,也有点见多不怪了。这次又发生丈夫杀妻子的事,自然就没有引起多大风波。蔡老太太一见大房媳妇的尸体,连眉头也没有皱一皱,就挥挥手走开了。吩咐管家,仍旧是老办法,每人发五十块银洋,不许走漏半点风声。底下人连忙冲洗现场,销毁罪证,这才派人往崇德赵家报丧。
赵家三兄弟得着阿姐噩耗,大吃一惊,大官急忙雇了一只快船,飞也似地朝德清赶去,待到跨进蔡家大门,那里正匆匆忙忙要将赵氏入殓。
赵大官高喊一声:“慢!”就朝阿姐的尸体直扑过去。两旁有人来拖,却怎么也拖不住。乌烟鬼一看势头不好,只好亲自出马,一面假惺惺嚎啕大哭,一面迎上去把妻舅抱住,不让他再朝前走。
大官一见乌烟鬼,心里就气,开口便问:“姐夫,我姐姐得的是什么病?”“喔,她,她不是得病,是……是一时想不开,上吊死的。”“上吊死的?平白无故,她为何要上吊自杀呢?”“咦,这我怎么知道?你要问她自己的呀。”乌烟鬼油腔滑调惯了,说着说着又犯了老毛病。赵大官一听,更是火冒三丈“什么话?我怎么去问她?分明是你谋杀亲妻!”“胡说八道,你哪一只眼睛看见是我谋杀亲妻的?”
乌烟鬼恶人自有蛮理,倒先一跳八丈高。合府的人都拿了老太太的银子,自然也是臂膊朝里弯。赵大官眼看势孤力单,有理讲不清,趁众人不备,猛一蹿,蹿到阿姐的尸体边上,人扑在阿姐的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谁知这一扑,扑出了蹊跷。原来昨天夜里蔡府里收拾尸体,只知道把外面的伤口血迹擦洗干净,却忘了赵氏还有内伤。当时乌烟鬼飞起一脚,正好踢断赵氏一根肋骨,胸口淤塞了一口血,现在他兄弟扑过去,胸口被猛一压,那口淤血就从赵氏的嘴巴里直喷出来,溅在雪雪白的魂幡上,格外醒目。赵大官一见血迹,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疑点,转身朝外走去,写了一张状子,送进德清县,一口咬定是蔡家毒死了他姐姐。
鸟烟鬼一看事情闹大,吓得六神无主,只好去找蔡老太太想办法。老太太说:“事到如今,也只有做铜钱银子的晦气了。哪个做官的不贪财?明天先送二千银子过去,要是填不饱,再来拿。”
德清知县姓张,是个两榜出身,原先办事倒也认真,只是做了十几年知县,没捞到半点油水,看看自己几个同年,不是飞黄腾达,就是大发其财,唯独自己,书卷气十足,一副寒酸相,眼看年近花甲,不想法捞一把,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所以这次蔡家托师爷送来二千银子的一张银票,他就老实不客气塞进了袖筒。
三天以后,德清县开堂。赵大官跪在堂下,上告蔡家仗势欺人,毒死亲妻。张知县却把脸一沉,打起了官腔:“赵大官听了,你姐姐三天前已入殓落葬。这开棺验尸,非同儿戏。当初汉朝萧相国定下刑律,开棺验尸之后,必杀一人。如果你姐夫果真毒死亲妻,当斩无疑;万一验尸无伤,你诬告之罪难逃,也要问斩!依本官看来,你们蔡、赵两姓,本来是亲家,而今已死一人,实属无奈。何必雪上加霜,再丧一命?死他死你,都是亲戚。见死不救,于心何忍!况且,令姐遗体入土为安,而今偏要翻将出来,露天露地,让仵作在大庭广众之下检验一番,确也有失体统,死者在九泉之下,也感不安。依本官之见,冤仇宜解不宜结,就让蔡家拿出一千银子作为抚恤金,你们赵家拿去,做个小本生意的本钱,岂不是好!”
张知县不愧是两榜出身、官场老手,这番话说得头头是道,滴水不漏。两旁刑书、执事人等听了,一个个佩服得五体投地。不错,的确有道理。这样好的父母官,到哪里去寻?
谁知赵大官却是个硬头颈,心想,明明看见姐姐嘴里吐出血来,自然是服毒无疑。这口气哪里咽得下?就当场画下押,宁可抵死,也要开棺。张知县没办法,只好吩咐把赵大官押入牢房。又去传乌烟鬼,也押入牢房,然后派人到赵氏墓前搭起洗尸棚,择日开棺验尸。
验尸那天,围观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张知县轿子一到,在公案前坐定,吩咐开验。差役动手掘开坟墓,打开棺材,将尸体抬入洗尸棚。两个仵作上前,先用烧酒将尸体周身一喷,然后拿出一把铜尺、一支银针。铜尺量身长验伤痕;银针试体内有否中毒。但见银针从尸体的头部一处处插下去,一直插到脚上,仵作一声声报来,竟都是:“无毒无伤。”最后,仵作又报:“死者颈部有绳子勒痕,确系上吊自杀。”验尸结束,张知县当场宣布:“查蔡赵氏生前,夫妻不和,一时口角,自寻短见,与其夫无关。赵大官纯属诬告,以致开棺验尸,按刑律合当问斩!”掸掸袖子,上轿而去。
一出戏演得活灵活现,围观的百姓个个蒙在鼓里,乌烟鬼却心里明白。他想:自己老婆是笆斗卡死的,笆斗边是圆形的,与上吊时绳子勒痕相仿,一般人怎么看得出破绽来?赵大官一口咬定是我毒死亲妻,明明没有服毒,银针自然验不出来,这也是他活该倒楣。不过踢断一根助骨,照理验得出的。其实,也并非疏忽,有句话叫做“有钱能使鬼推磨”,就应在这里了。前几天,家中老娘亲又派人给两个仵作一人送去五十两雪花银。银子到底是好东西,他们两人当场满脸堆笑,答应帮忙。管家来狱中早就给我打过招呼,所以我是稳如泰山,在牢房里也照样每天一斤烧酒,天天喝得酩酊大醉。现在,验尸一结束,乌烟鬼当场被释放回家,更放胆和他的二少奶奶鬼混去了。
崇德赵家人得着大官就要被绑赴刑场开斩的消息,好比晴天一个霹雳,顿时失声痛哭。当时三官还小,二官只好单身匹马,连夜搭上夜航船,赶往德清祭法场。
二官赶到法场,只见阿哥大官早已五花大绑,背上插着斩条,跪在地上。兄弟俩抱头痛哭,好不心酸。二官亲手端上一酒,请阿哥喝下。大官哽咽着嘱咐弟弟道:“二弟,姐兄二人杀身之仇,就要靠你来报了。想这德清县瘟官,准定是受了蔡家的银子。蔡家有财有势,不好对付。你在这德清县里告不得了,还是打点上杭城去告吧。”说罢,又是一阵大哭。
大官死后,二官在德清为他草草料理了一下后事,就赶回崇德,把这桩官司的经过一五一十告诉了小弟三官,说道:“小弟,你年纪还小,就留在家中看守门户吧。我到杭城走一趟,多则三月,少则十天,就会回来的。”
小弟要跟去,二官硬是不许。接着变卖家中浮财,拼拼凑凑,又借了点银子做盘缠,赵二官才强忍悲痛赶到杭城,在杭州府告了一状。
杭州府接了状子,当即行文德清县,立时要调全部案卷复审,口气很严厉。这一下,德清县吓得非同小可,真正是手脚冰凉,浑身发抖。张知县想:我做官十几年,一直谨小慎微,循规蹈矩,为啥刚刚吃进二千银子,就被上司晓得了呢?老天与我作对,我也没有办法,倒楣啊倒楣。一夜工夫,心惊肉跳,七想八想,越想心里越虚,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就亲自带了那张二千银子的银票,赶进杭城。见了知府大人,两脚一软跪了下去:“大人,卑职一时糊涂,受了蔡家二千银子,实在该死!今天特地赶来,交出赃银,请大人从宽发落!”
谁知杭州府听了却毫不动气,一把将张知县拉起,吩咐一旁坐下,问了几句德清的民情,不痛不痒地安抚一番,送客时又不动声色地将那张银票塞还到他手里,只是含含糊糊地说道:“此案事关重大,再验一验尸也未尝不可。本府自有主张,贵县不必操心,回去吧。”
张知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回到德清就把乌烟鬼请进县衙内堂密谈。这一谈,才恍然大悟。原来就在前二天,蔡家得知赵家已经告到杭州府,就雇了五只快船,连夜出发,给杭州知府送去四千银子,给浙江抚台送去六千银子。所以看见张知县一本正经去自首,杭州知府只觉得暗暗好笑。只是此人老奸巨猾,从来不在下属面前露出真情罢了。张知县一场虚惊,如梦初醒,前前后后一想,终于悟出了一个道理,叫做:“做官不贪财,铜钱哪里来?”从此是吃一堑长一智,手段越来越辣。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再说杭州府既然拿了蔡家的银子,自然要帮蔡家说话了。先是堂而皇之地劝赵二官收回状子。赵二官也是硬头颈,宁死不屈,非要验尸不可。于是再搭洗尸棚,第二次开棺。此时尸身已开始腐烂,照理更容易发现那根被踢断的肋骨,只是银子起了作用,验尸下来,自然与第一次一样的了。杭州府又当堂宣布,此案报抚台大人,赵二官合当问斩!
小弟赵三官得讯,心急如焚,慌慌张张赶进杭城,来到法场。这时已近深秋,但见寒风飒飒,落木萧萧,法场一派凄凉。二官含着眼泪对小弟说:“小弟,为了大姐的冤仇,我和你大哥先后屈死刀下。回想往事,令人发指,此仇不报,死不瞑目。不过,我们赵家就只留下你这根独苗了。你今年才只有十三岁,尚未成年,这报仇之事,就暂且隐忍了吧。古人说:大丈夫报仇,十年不迟。我死之后,你要善自珍重,切勿莽撞了。我看如今官场,官官相护,见钱眼开,你是再也告不得的了。”
小弟听罢二哥这番话,点点头,强忍着眼泪不哭出声,恭恭敬敬给二哥敬上一碗酒,双手瑟瑟发抖,酒已经泼掉了大半碗。二官一口喝下,眼一闭,不觉又是两行苦泪。小弟嘴一扁,再也忍耐不住,终于在法场上大哭起来。
小弟赵三官好比做了一场恶梦,顷刻之间,大姐、大哥、二哥都已不在人世,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理,只得哭哭啼啼回到崇德家中。为了这场官司,赵家的浮财早已变卖一空,只剩下一间屋壳子,满目凄凉,好不难过。先不说怎么去报这血海深仇,就是今后的日子又如何过呢?
幸亏几个邻居都是热心肠,亲帮亲,邻帮邻,全靠众位叔叔伯伯婆婆婶婶帮衬,小弟总算又苦苦熬过了三年。
过了年,赵三官满十六岁,到了成丁的年纪了。这一天,他向叔叔伯伯们一一叩头告别,打起一个背包,决计再去冒死告状。到哪里去告?大家一商量,杭州告不得,就朝北走吧,近一点先到苏州试试看;苏州不受,就到南京;南京不受,再到北京。小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今生今世只要还有一口气,就是到了皇帝伯伯那里也还是要告的!
当时,从崇德到苏州是有夜航船的,傍晚光景上船,一夜工夫就到苏州。小弟背起背包上了船,一看,中舱是有钱的相公们坐的,就到头舱吧。那里已有六七个乘客坐着,三教九流都有。小弟闷声不响,悄悄地挨到一只角落里坐下。
酉时光景,船老大的海螺“呜—”的一声响,夜航船解掉缆绳开了航,一路顺风,倒也无话。亥时以后,更深人静,河面上起了风,吹在身上,瑟瑟发抖。小弟打开被包,在舱板上摊了开来。旁边一个胖和尚看见了,凑过来说:“小施主行行好事,让我两只脚伸进来暖和暖和吧。”
小弟点点头,答应了。谁知和尚的两只脚一伸进去,反而把被头掀起个空洞,冷风飕飕地朝被窝里灌,两个人都不暖和。小弟说:“师父,你要是不嫌我被头龌龊,就钻进来一道睡吧。”
和尚朝他看看,也就老实不客气地轧了进来。睡了一会儿,和尚摸摸小弟的身上,吓了一跳,轻轻地问他:“小施主,你有啥心事吧?”“没啥心事。”“没啥心事为啥你身上的肉却在卜卜地乱跳呢?”小弟叹了口气,接下去又没有声音了。和尚知道不便多问,也就不响了。
清晨寅时,船到苏州城外,乘客一个个上了岸。小弟打好铺盖,最后一个踏上跳板,到了河埠头。前面的人都走光了,正不知该朝哪里走,那个胖和尚却在前面转弯处等他。和尚问:“小施主是第一次出门吧?”“嗯。”“是来学生意的?”“不是。”“是投奔亲友?”“不是。”“喔……你不认得路,我来给你领路吧。小施主,我看你心事重重,愁眉不展,可要当心身体啊。”
几句话一说,小弟已经是眼泪汪汪了。和尚不再多问,径自把小弟带进一家茶馆,泡了一壶茶,买了几块糖方糕,两个人趁热吃下去,暖暖身体。和尚第三次又问了起来:“小施主,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你就是有天大的委屈,说出来两人商量商量,也总比一个人闷在肚皮里好嘛。”
和尚的话,声声句句说到小弟心里,小弟想不到刚刚出门,就遇见这样一个好心人,眼泪夺眶而出,忍不住伏在桌上痛哭起来。然后,就把蔡家如何霸道、谋害他的大姐、以后大哥告状被杀、二哥告状又被杀、赵家只剩下他一根嫩苗、浙江无处告状、他只好独自出来寻清官的经过,一五一十都讲给了和尚听。
和尚又问:“你带了状纸没有?”小弟拿出状纸,递给和尚。和尚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说道:“写得倒也详尽。我来替你加上四句,你看如何?”小弟点点头。和尚吩咐茶博士取来文房四宝,当场在状纸后面题诗一首:
湖杭昏暗有年,姑苏尚留青天。
白骨炼成黑炭,黄金赛过神仙。
小弟一看,就说:“师父,前面二句,我能看懂。后面二句是什么意思啊?”胖和尚笑了笑,轻轻地对小弟说:“老实告诉你吧,我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存心帮你告状来的。一路上早就注意你了,有意试探之下,见你果然是好人,才下了决心,助你一臂之力。这首诗的后二句,关系重大,现在还不能点穿,到时候你自会明白。你此番到苏州,别的官不必去找,单找一个姓李的抚台大人李中丞。他是江苏巡抚,照理是管不到浙江的,只因此人耿直,容不得天下不平事,说一不二,当今皇上见了他也要让三分。只要他答应管这桩案子,自有办法一管到底。你一个小孩子家,轻易见不到他。我再教你一个办法:抚台大人每月的初一、月半都要到玄妙观进香。三天之后就是月半。你记牢,抚台大人乘坐的是八抬大轿,轿子到大圣桥的地方,轿夫“嗨”声,要一齐换肩,你就趁此机会,扑出去拦轿告状。我包你一告就准。”
小弟听了,喜出望外,趴下就要朝和尚磕头。和尚慌忙把他拉住。两人出了茶馆,天已大亮。和尚再三叮嘱小弟,将状纸小心藏好。小弟碰到了这样的好人,心里很是感激。他依依不舍地告别了和尚,去找一家客栈住下,就一心一意等着月半这一天了。好不容易等到月半,小弟起了个五更,一早就来到大圣桥堍,两只眼睛睁得骨溜圆,单等抚院的八抬大轿。
不一会,远处嘡嘡嘡几声锣响,过来浩浩荡荡一支队伍。仪仗队的后面,第一顶轿子就是抚院的八抬大轿。抚院后面,还有潘台、臬台、首府、首县一大串,乘轿的乘轿,骑马的骑马好不威风。原来是江苏巡抚带领百官到玄妙观进香以后,正要打道回府。但等八抬大轿过大圣桥,轿夫正要换肩,这里小弟看得真切,一个箭步扑出,左手举着状纸,右手扳住轿杠,双膝跪下,大喊:“冤枉!”这一来,后面的轿子只好一概停下。抚院跟班过来,取过状纸,递进轿子。李中丞看过状纸,叠起来,放在袖筒里,又吩咐跟班把原告带回衙门。后面的百官也都各自打道回府,纷纷散去。
李中丞回到衙门,重又从袖筒里拿出那张状纸看了起来,心中暗暗思付:这桩案子发生在浙江德清,和江苏隔省,不在我的管辖范围之内。再说,状纸上连浙江巡抚也都告了进去,牵连的官员一大串,更加难办,还是不受的好。可是细读案情,却又升起一肚子的无名火:杭州、德清官吏,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简直是令人发指!而今赵氏孤儿又来拦轿告状,要是遇上个贪官、昏官,岂不要酿成四命沉冤,赵家从此断了香火,再也没有出头之日了吗?李中丞手里的状纸拿起放下,放下拿起,足足折腾了两个时辰,只觉得一张状纸千斤重,赵家三条人命,一桩冤案,能否昭雪,千斤重担就压在自己肩上。这副担子要么不挑,一挑上就不能轻易卸下。怎么办?
忽然,他盯住状纸后面的那首诗不放了。这四句诗口气好大,恐怕还有些来历的呢。李中丞连忙传来赵三官。三官就把自己在夜航船上遇到一个胖和尚的事,如此这般讲了一遍。李中丞一听,顿时想起一个熟人来。再一细看状纸上诗的笔迹,果然不错。这才恍然大悟,立即吩咐备轿,直奔城外寒山寺而去。
原来,赵三官遇到的那个胖和尚,是李中丞的同年,曾经在京城里做过官的,后来看破红尘,才出家做了和尚,一直住在寒山寺。李中丞极尊重他的品格,有空总要到他那里去,品茶弈棋,叙谈一番。今天一听赵三官所说胖和尚的神态,李中丞自然想到了他,细看笔迹,丝毫不差,就愈发吃准了,所以吩咐备轿,要去当面请教。
和尚见了李中丞,哈哈大笑,说道:“我早知道你要来找我的。不过我倒要先问你:这桩案子,你究竟是管,还是不管?”“不管怎样?管又怎样?”“不管此案,江浙两省无日月,我就只好五湖四海寻青天去啰。”“厉害,厉害,连我也骂了进去。你不是早已看破红尘,遁入空门了吗,又何必自寻烦恼,多管闲事呢?”李中丞也半真半假地回敬了一句。
和尚叹了一口气,不觉感慨万千:“唉!我是想看破红尘,百事不管,晨钟暮鼓,了此残生。怎奈此案实在凄惨,天地为之震怒,石人也应落泪,不管不行哪!”李中丞不禁肃然起敬,一时热血沸腾,冲口而出:“如此说来,我是非管不可了?”“我料你是非管不可!”“那么我来问你,你那后二句诗’白骨炼成黑炭,黄金赛过神仙’,又是何意?”
于是,和尚把三个月之前自己到浙江德清云游,四处打听,八方查访,得来的蛛丝马迹,种种线索,一一摆了出来:有人当年在杭州府开棺验尸的上一天半夜里,亲眼看见两个仵作打死一条狗,不吃狗肉,却当场扯去一根狗骨头,烧起一堆大火来熏烤,又将狗骨乘热掰直,藏入袖筒之内,扬长而去。和尚分析,狗骨要来何用!又为何必须掰直?十之八九,是为了调换人骨。此事发生在开棺验尸的前一天半夜,如此秘密,也估计与赵氏尸体育关。看来,两次验尸都有欺诈,尸骨大有蹊跷。当地老人说,蔡家自从打了这场官司,银子用得像水淌,如今是一天不如一天了。不久前乌烟鬼要续弦讨老婆,半路上跳出个二少奶奶来,大哭大闹,不可开交。真是十人见了九摇头,都在背后点点戳戳,议论蔡家的丑事。很明显,赵氏之死与乌烟鬼有关。李中丞听了和尚一番分析,佩服得五体投地,心想,这桩案子已经有了眉目,看来还是要开棺验尸,才能拿到真凭实据。于是,起身告辞,对和尚说道:“世兄尽管放心,承蒙你看得起我,我一定弄个水落石出,你就等着我的佳音吧!”
江苏巡抚李中丞回到衙门,先把两个仵作请到内堂,说是不日即有重用,为了谨慎起见,先委屈两位一下,即日起不许出衙门半步,与我抚台老爷同吃同住。两个仵作被他说得稀里糊涂,只得照办。李中丞一面又马上行文申报刑部。刑部素知他的声望,很是放心,又立即依文上奏皇上。朝廷批复下来,委任李中丞为查办大臣,到浙江德清复查此案,便宜行事。所有浙江贪官污吏,均可据实严参,以儆效尤!
李中丞接到朝廷委任,腰板更硬了,当即行文浙江巡抚,要他调齐各署案卷备查,连同杭州知府,一并到德清县会同验尸,不得有误。
浙江巡抚接到公文,冷笑一声,毫不在乎。心想此案早已结了三四年了,赵氏的尸体也烂得面目全非,无法辨认,还能验出点什么名堂来呢?不过,今天的江苏巡抚钦命在身,不比往日,凡事还得留神才是。所以连忙通知杭州知府、德清知县,早做准备,免得到时候忙中有错。
那一边,蔡家也得着消息,想不到冷毛灰里爆出个火星来,又是一番忙乱,只好再用银子,上至抚台、知府、知县,下至刑事、差役、仵作,人人都塞到,唯恐漏掉一个。
三天以后,钦差的官船到了德清县,浙江巡抚早已带领众官员到接官亭迎接。随后,钦差上轿,直奔洗尸棚。
今天,只有李中丞和浙江抚台二人可以坐下,其余的藩台、臬台、道台、知府、知县,还有差役,五颜六色一大班,都只好立在下面。四周围观的人群更是成千上万,密密层层,都要来看看这桩案子到底是什么结局。
李中丞喝道:“开棺!”顿时有差役掘开坟墓。只见棺材上贴了两道封条,一道是德清县所封,一道是杭州府所封,手续倒也齐备。扯去封条,打开棺材,尸体已腐烂殆尽,只剩一副骨架子。早已候在一旁的德清县仵作正要上前验尸,只听得李中丞又一声断喝:“慢!”随即向浙江巡抚拱了拱手,泰然地说“抚台大人,本官带有仵作。”
浙江巡抚和立在下边的众官员一吓,还没有反应过来,那边李中丞一挥手,从他的八抬大轿里蹿出两个仵作来,直奔洗尸棚而去。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原来,李中丞分析:前二次验尸所以屈斩了赵家两兄弟,肯定是仵作也通通受了贿的。这次查究,仵作千万不能出事。他唯恐蔡家派人行贿,一开始就把两个仵作藏进了内堂,严加保护。昨天在他上轿之前,又把两个仵作塞进了八抬大轿,一起抬到官船上。上了官船,巡抚大人出轿散步,自由自在,两个仵作却好比关在笼子里的猢狲般,不准出来,憋得实在难过。船到德清,又如法炮制,将两人藏在轿中带到现场。
说时迟,那时快,在场的官员正在发愣,德清县的师爷却已发觉事态的严重,赶紧抢上前去。这时,走在前面的苏州仵作脚步急,已经来到尸体边上,没有办法补救了;走在后面的仵作只觉得大腿上被人一擦,袖筒里已经不知不觉多了十两银子,抬头一看,德清师爷朝他眨眨眼,早已走了过去。这一切,都发生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这位德清师爷也可算得是机灵到家了。
受了银子的仵作赶紧上前,钻进洗尸棚,刚要跟眼前的朋友打招呼,却迟了一步,已经来不及了。只听得那仵作高声报:“第三根肋骨比上下两根肋骨都要短,又有灼烧伤痕。”李中丞顿时眉开眼笑,连忙吩咐:“仔细勘验下去”不一会,仵作又禀报:“这根肋骨分量不对,轻了三两,是一根狗骨头。”
这一句话,如同一声闷雷,顿时把在场的文武官员吓得一个个面如土色,呆若木鸡。原来,这根狗骨正是杭州府第二次开棺验尸时换上去的。杭州府老谋深算,唯恐日后再有人翻案,到时候皮肉已烂,骨骼尚存,万一发现被踢断了的肋骨,岂不前功尽弃,所以才想出妙计,打狗换骨,以假乱真。谁知当初仵作半夜打狗,算得机密,照样也会有人看见。后来此人告诉了寒山寺和尚,和尚又告诉了李中丞。弄巧成拙,如今反而成了罪证,实在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李中丞一见把柄到手,冷笑一声,随即吩咐差役,将蔡家老太、乌烟鬼和二少奶奶一并带了上来,铁锁锒铛跪在案下。又传街坊邻舍,来作旁证。乌烟鬼一见人证物证俱在,大势已去,吓得浑身发抖,当场全部招供。一场笆斗奇案,历时四年,连丧三命,牵连大小官员十多人,至此才算了结。
李中丞回到苏州,当下拟定一份奏折,直送京城,陈奏请旨。不久批复下来:乌烟鬼立地正法,蔡老太、二少奶奶发配充军;浙江巡抚以下官员十余人,统统摘掉顶戴,撤职查办。消息传出,轰动江浙两省,德清县城里更是人声鼎沸,成了街头巷尾、酒后茶余的谈话资料。这个说:“蔡家老太怕只怕断子绝孙,以致宠子行凶,酿成惨案,到头来还是逃不脱断子绝孙。报应,报应!”那个讲:“赵家三兄弟就是有骨气,阿哥死了兄弟接上去,明知要死,拚死也要告。佩服,佩服!”
这真是:纵恶不除恶更恶,心存良善枉执着,钱财买得鬼神通,正义得来事已迟